大唐第一公主+番外(250)

他擦去裴英娘眼角的泪花,指节粗糙而温暖,“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更应该早些离开。”

裴英娘忍了又忍,噗嗤一笑。

李治怔愣。

刚才还哭着诉委屈,怎么就笑起来了?

“阿父,您觉得如果当年我没进宫,现在会怎么样?”裴英娘大咧咧盘腿坐在李治面前,靠着火盆,抽出海棠红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皱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调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长大,委实难说。

侥幸长大了,也不一定过得好。

裴英娘拈起鹤首钳子,拨动盆中的炭火,接着说,“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预想,嫁给执失,就一定能过得顺风顺水吗?兴许我不喜欢荒漠的严寒荒凉,贪恋长安的繁华富贵,离了长安,可能处处过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执失家的妯娌姑嫂相处不融洽,执失有七八个胞兄弟、从兄弟,家中未必清净……执失天天打仗,我胆子小,提心吊胆,长久下来心中抑郁难舒,生病了怎么办?他是个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业,我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安平富足……执失是个好人,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也会做一个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给他就是十全十美。”

李治揉揉眉心。

说的也是,当初阿耶为新城挑选驸马时,何等仔细,过筛子一样,把每一个世家适婚郎君翻来覆去地考校来考校去,先是魏征的儿子,后来是舅父的儿子。再后来他为了弥补新城,重新为她择婿,选中东阳公主举荐的人选韦正矩。

他们都是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难以捉摸,外人看着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一定能成为恩爱眷侣。真的夫妻举案齐眉、感情融洽,还有可能遭受其他剧变。

执失云渐还没有抗衡武家的实力。

裴英娘直起身,“同样的,假如我真的离开长安了,就一定能过得好?以后阿兄和我终归会明白您的苦心,届时于我和阿兄而言,不能留在您身边承欢膝下,是一辈子的遗憾……与其将来后悔,不如让我们留下,等真的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刻,再走也不迟。”

李治眼眸低垂,看着裴英娘。

她眼神坚定,面色平静,并不是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是淡淡地,平平常常地和他闲话家常。

他不由想起那年十七刚进宫的时候,其他人去禁苑狩猎,她不能骑马,留在含凉殿陪他。春光明媚,她趴在杏树下抄写经书,为他祈福。枝头杏花纷纷扬扬洒落,落了她满头满肩,她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抄写得很认真。

那时她也用郑重的语气劝告他,八、九岁的小娘子,已经能窥出他心里的隐忧。

“没有人能预测到以后的事情,明崇俨或许能替人面相,但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裴英娘洒脱地挥挥袖子,“阿父,您即位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阿翁留下最信任的几名顾命大臣辅佐您,那时他可曾想过日后您会受顾命大臣的掣肘?他预料得到您会借废立皇后的机会,一举击溃顾命大臣,修改《氏族志》,彻底结束旧日门阀制度吗?”

在关陇贵族集团倒台以前,《氏族志》继承魏晋时期的遗风,规定了门阀等级高低,门阀世家依然占据大部分政治资源。

随着长孙无忌一系的倒台,李治和武皇后着手命人修订《氏族志》为《姓氏录》,彻底打破统治固有的姓氏门阀政治制度,科举制度开始真正发挥它的巨大威力,寒门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开启奠定了后世数百年乃至千余年的政治格局。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李治和武皇后完成了守成的重任,继承贞观的昌平稳定,为盛唐的空前繁荣奠定基础。

可惜和盛唐的辉煌灿烂相比,这一对夫妻的功劳,远远没有他们的风流韵事引人注目。

李世民放心不下李治,晚年几乎是手把手教他怎么和朝臣打交道,怎么处理政事,为他扫清所有可见的和潜在的障碍。

李治在所有人的轻视和怀疑中即位,大家暗地里笑话,说他靠眼泪让李世民心软,刚好捡了便宜。

其实他做得很好,虽然因为多病,他不得不扶持起武皇后,以至于让武皇后羽翼丰满,但是谁能笃定没有武皇后,就没有其他变数?

“阿父,您能顶住压力,守住大唐江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相王妃,做不来顶天立地、彪炳史册的大事,但是我自信能保护自己。”裴英娘笑着说,“大不了我看到势头不对,立马卷包袱逃到天边去。”

李治脸色渐渐缓和,听到这一句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揉揉裴英娘的发顶,“十七,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裴英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呀眨的,“为什么一定要想得太复杂?阿父,我不是朝堂上的人。”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而且我从裴家到入宫,再到获封公主,到现在成为相王妃,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全天下的人都羡慕嫉妒我……我真的很满足。贤士刘伶每日携一壶酒,让仆从荷锸跟随,对仆从说‘死便埋我’,何等洒脱。我做不来贤士,但是此生也算是无憾了,我还年轻,还有享不尽的富贵,就算偶尔走点弯路、受点磨难,也没什么要紧。阿父,您的顾虑,该放下了。”

不管是对她的顾虑,还是对李贤、李显、李旦的顾虑,李治都应该放下。

他控制得了局势,控制不住人心。

昔年太宗李世民睿智,长孙皇后贤德,太子和魏王还不是一个个接二连三让李世民失望?

李治不可能一辈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未来的事,交由未来去决定,他们只要过好当下就够了。

话题太沉重,炭盆里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

裴英娘扬起一脸粲然笑容,“阿父,您真的担心我的话,就多给我点傍身的东西……金银财宝什么的,多多益善。”

李治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

裴英娘凑到他身边,摇他的胳膊,“阿父,外面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您得早些下决定,是帮我扬眉吐气呢,还是狠心让我哭着回去,您自己看罢。”

李治摇头失笑,故意板起脸,“看你的笑话?我看这含凉殿的近侍,明明对你言听计从,谁敢笑话你?”

裴英娘轻哼几声,“反正您不给我赏赐,我今天就赖在这儿不走了。阿兄待会儿肯定会来接我,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您看给不给吧!”

李治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近几个月的沉郁,好似都在刚才的一番长谈中悄悄纾解。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

他确实舍不得他们走。

或许,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第156章

雨越落越大,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庭院台阶底下很快积起一汪汪水洼。

宫人们放下高卷的竹帘, 原本就是阴天,竹帘一挡,回廊里变得更昏暗。

李令月忧心忡忡,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线,这么大的雨,英娘被挡在殿外, 会不会淋湿?

她刚想起身, 身旁一阵轻风拂过, 李旦率先走出去了。

翻卷的云层间偶尔传出闷雷声,闪烁的电光转瞬即逝。

李旦眉头紧皱。

早知道今天会落雨,不应该答应她今天进宫的。她身子虚弱, 年纪又小, 不能受凉。

他没有撑伞, 穿过回廊, 冒雨赶到含凉殿, 踏着淋漓的雨水拾级而上。

到正殿时, 却见大殿里头忙忙碌碌, 一派喜气洋洋,秦岩指挥着几名金吾卫扛箱子、搬锦帛。

看到他进殿, 秦岩笑嘻嘻迎上前,“圣人再次开启私库,让王妃随便挑宝贝!”

李旦怔了怔。

刚好裴英娘抱着几卷书轴转出折叠画屏, 看到他来了,步子加快了些,把书轴一股脑往他怀里塞,“阿兄,我帮你挑的,王右军的摹本,你先拿着。”

没有真迹,摹本也算是难得了。

不等李旦说什么,她掉头走远,发髻上成对的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钗和鬓边楸叶摩擦,叮叮响。

她很快回来,这一次身后跟着四五个内侍,每个内侍手里、怀里都抱着一堆漆盒。

“送人的也够了,阿姊想要的波斯宝石项链帮她拿了……”她逡巡一圈,暂时想不出还缺什么,拍拍手,“就这么多吧,下次再拿。”

秦岩瞠目结舌,“还有下次?你想把圣人的私库搬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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