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以为武承嗣会端着架子逞强,没料到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弱势,沉默一瞬,莞尔道:“你确定武家只有你愿意同我合作?”
“你看好武攸暨?”武承嗣冷笑一声,自负道,“他谁都交好,也谁都不得罪,这样的人,可以做你的帮手,没法当你的盟友。我不一样,我心狠手辣,不在乎名声,不在乎和同僚的交情,你不方便做的事,我做起来心安理得。”
他欠欠身,“十七娘,我今天这么叫你,以后你就是我的族人,我们同在一条船上。”
裴英娘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条件呢?”
“保住我的命。”武承嗣双手握拳,那晚李旦残忍凶狠,宛如地狱修罗。李旦说如果三日之内他找不出武家其他帮凶,会要了他的命,绝不是威胁而已!
姑母听之任之的态度更让武承嗣灰心失望,姑母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是死,李旦才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他只是个打手而已。
现在只有裴英娘能救他了。
裴英娘端着印花山雀桃花纹茶盅,慢条斯理呷几口茶,“一言为定。”
她只思考了半刻钟,但这半刻钟对武承嗣来说,尤为漫长难熬。
看到她点头,他终于支持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软倒在席子上。
他还年轻,舍不得离开这繁华世界,哪怕以后要卑躬屈膝听裴英娘指派,他也要活下去。
半个时辰前,武攸暨被人带领着走进一间空阔的院子里,庭间层峦叠嶂,素雅清净。
这两天李旦命人把他单独关押在一间阴湿的牢房中,两餐定时,衾被俱全,他没受什么罪,偶尔还有人送酒水给他喝。
但他喝不下去,隔壁就是行刑室,书童的惨叫声像一条看不见踪影的毒蛇,在他的颈项间盘绕,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哆嗦着把身上值钱的玉佩、冠饰交给看守的人,求他们帮他给郑家带句话,看守的人看他生得文弱俊秀,应了下来。
他刚刚以为自己能娶妻了,娶的还是门第显赫的高门贵女,没想到眨眼间祸从天降,堂堂五品官,竟成了阶下囚。
王洵之前曾郑重和他许下君子之约,要他务必善待郑六娘,他那时颇为傲慢,“六娘与我订亲,我自然会待她好,不劳王侍郎操心。”
他对不住六娘,害她空欢喜一场,接连被王洵和他拒亲,她不知会有多伤心……
武攸暨唉声叹气,连夜写好退婚书,信笺送出去的那一刻,他放下一桩心事,不觉得怕了。
谁曾想柳暗花明,在他准备好赴死的时候,永安观的人来到牢房。
武攸暨有种直觉,裴英娘不会杀他。
领他进院子的人悄悄退去,武攸暨会意,站在假山背后,聆听院子里的说话声。
他把武承嗣和裴英娘的对话全部听进耳里,也听进心里。
从今天起,武家不再是由大兄武承嗣说了算。
第110章
武承嗣离开后, 一个脸颊边有道狭长刀疤的年轻男子将武攸暨送出庭院。
“真师……不想见我?”武攸暨惶然不安。
裴英娘这时候不是应该把他叫进去, 恩威并施, 要求他从此听命于她吗?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把他打发走?
年轻男子环抱一柄长刀,目不斜视, 走到门槛边,下巴轻轻一点。
意思很明白:别废话,出去。
武攸暨脸上讪讪, 出了永安观, 寻思着是直接回武家, 还是先寻一处邸舍待两天。
低头摸摸腰间, 革带、刀笔囊、书袋全都送给看守的人了,连罩玉佩的佩袋都因为是波斯金线锦所制被人摘走。
两袖空空,身无分文,说的就是现在的他。
“三郎。”
榆树下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
武攸暨抬起头。
一辆牛车停在幽凉的树荫里, 似乎等了很久,两个戴圆帽的小童背靠背坐着打盹。
车夫撑起车帘, 使女扶着一个头梳双鬟髻,穿浅紫色宝相花纹对襟上襦, 系墨黑隐花裙的清秀少女走下来。
武攸暨怔了怔,茫然无措间,少女已经走到他面前,“你想退亲?”
“六娘,我……”
郑六娘冷哼一声, 抽出一卷书页,砸在武攸暨脸上,“郑家女郎岂是你说想退亲就退亲的?你这辈子娶定我了!”
武攸暨慌慌张张拾起飘洒的退婚书,嗫嚅道:“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郑六娘凑近几步,逼得武攸暨连连后退,“我追着王洵不放的时候,你为什么愿意等我?”
“我、我、我……”武攸暨“我”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写好的退婚书被他揉成腌菜一般,皱巴巴的。
郑六娘粲然一笑,“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她抬手轻抚发鬓,“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武攸暨垂下头,哽了很久。
他是在公主府的春宴上认识郑六娘的。
大长公主为了替孙女择婿,经常在府中大办宴席,邀请京兆府的年轻郎君们前去赴宴。公主府风景优美,宴席丰盛,歌姬舞乐出自宫廷,大长公主又舍得花钱,赏花宴是为坊中一大盛事,城中爱热闹的少男少女们每宴必至。
大长公主很愿意和武家结亲,武攸暨是武家子弟,时常接到帖子。
那一次他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同僚,步行赴宴。去得晚了,怕失礼于人,紧赶慢赶,快到公主府时,身边忽然扬起一阵沙土。
马蹄阵阵,红裙猎猎,郑六娘一人一骑,飞驰至府门前,跳下马,甩了长鞭,在奴仆的簇拥中迈进公主府。
武攸暨呆了半晌,最后还是迟到了。
得知武家和郑家议亲时,他心里的欢喜像是要溢出来了,止不住的往外冒泡。
后来武承嗣和他说,郑六娘不愿下嫁武家,她喜欢王洵。以武家如今的地位,完全用不着可惜郑家这门亲事,他可以立即为武攸暨定下另一门亲,定一个比郑家的门第更显赫的!
武攸暨和大兄说,再等等看。
他等了很久,等到郑六娘闹得满城风雨,依然不愿放弃。
郑六娘亲自来武家找他,和他表明心迹,她果然喜欢王洵。
武攸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道:“若是王侍郎愿意迎娶你,我一定亲自上门恭贺,若是他不愿意……我们两家依然可以继续议亲。”
郑六娘以为他看中她的家世,所以不在乎她另有所爱。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愿意包容郑六娘,大概是那天看她翻身下马的动作实在潇洒,印象深刻,面对她时,脑海里全是那个疾驰而过的身影,想不到别的。
武承嗣骂他没出息。
武攸暨把武承嗣的讥讽当成耳旁风。娶妻和做官不一样,有本事就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但是有出息不一定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他为什么一定要有出息?
他半天不说话,郑六娘嗤笑一声,“好了,不难为你了,我让家奴送你回武家。”
后街常有百姓前来参拜,怕其中混有不安好心的宵小,府中时刻有护卫盯着来往行人的动静,发生的任何事逃不过阿福的眼睛。
他兴奋难耐,和同胞兄弟阿禄八卦道:“郑娘子和武郎君马上就要办喜事了,王郎君好像也要娶亲了!娶的是崔家娘子。”
阿禄一巴掌拍在阿福精明外露的大圆脸上,“别人成亲,要你多事!”
阿福哼唧唧抱怨兄弟几句,找到蔡净尘,“秋狩的行头,准备好了?”
蔡净尘在后院喂马,裴英娘乘坐的马匹向来是他亲自照看的。
大概是怕弄脏圆领襕袍,他身上系着一件用各种零碎尺头拼凑的罩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原本应该是件很滑稽的衣裳,但被他穿着,硬是给穿出一身黑衣的冷肃感觉。
他点点头,拎来一桶井水,为枣红马擦洗鬃毛,高挽的袖子底下一双黝黑劲瘦的手臂,“这几天警醒点。”
“我什么时候不警醒了?”阿福嘟囔几句,一边躲开飞溅的水花,一边道,“新的瓷器出来了,娘子要派人去洪府取货,来回得两三个月,你去,还是我去?”
蔡净尘抬起头,凤眼微挑,“你去。”
阿福很不服气,“上一次去黔府是我,刚回来没几天,我气都没喘匀呢,怎么这一次又是我?”
“事关重大,娘子身边离不得人。”蔡净尘丢下刷子,松松拳头,指节咯吱响,淡淡道,“打得过我的话,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