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一生都在不逾矩,何曾从心所欲过?她这番,又是如此。”
“平乐,或许,这就是逢君的心愿。她,最思念的是安临的风景。你是她妹妹,最是懂她,就让她叶落归根。”
“可是,我不明白,姐姐当真一点儿不留恋洛都?”
“她当然有所留恋,洛水经由安临,是会流向洛都。”
松泽阳离开太极殿后,李微发了怒,“公孙韵,你倒是好本事,连孤的诏令,你都敢拦下,还敢惊动太后。”
公孙韵跪下,“敬王爷殉职,葬在未城。国师殉职,若陛下大动干戈,于陛下威名有损。即使陛下不在意,陛下可还记得夫子说的‘捧杀’,陛下是要置洛姑娘于何地?”
李微一时无话,许久才道:“孤的顾虑,你倒是一拿一个准。”李微扶起她,“起来吧。公孙韵,你们公孙家的人,一个个都是帮理不帮亲。”
忆欢进来,“陛下,松夫子求见。”
“快请。”
松凌雪进来,做了一揖,“参见陛下。”
“夫子免礼,请坐。”
二人坐下,李微示意公孙韵、忆欢退下。
“夫子专门入宫,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陛下,君王王不能随意离开都城。”
李微一笑,“看来,松姨都告诉您了。我准备对外称病,私下去一趟安临。本来也想请您来帮我的。”
“陛下这是决定好了?可国师,不希望陛下如此任性。”
李微起身,对着他郑重一揖,“夫子,您称我‘陛下’,我是洛王,这不假。可当初,我是李小妹,我也是个人啊。如今,只不过是,明山院学子想看看同窗好友;只不过是,李家小妹想见见她义结金兰的洛家姐姐;只不过是,我想去送送往日的患难之交、沙场同袍最后一程。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松凌雪叹息了一声,“小妹,你去吧,去送逢君最后一程。”
当夜,三人三骑,出了洛都城门……
三日后,三人到达安临,在驿馆前停下,洛瑾直接奔向灵堂。
李微却停住了脚步。
“陛下,你……”郑迟问道。
李微道:“不急,我一路风尘,须沐浴更衣后,再去见姐姐。”
“陛下昼夜不歇地赶路,不就是为了早一点到。这为何……”
“和姐姐这么久没见了,这又是最后一面,自当郑重。”
李微沐浴更衣后,穿着孝服,一步步走向灵堂,明明只有短短一段路,她却像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去走,一步一步,她走得极慢,她不愿相信,走到路的尽头,见到的不是那个曾经的姐姐。和姐姐相识的过往,一幕幕呈现,在她的记忆里,有姐姐的记忆,本来应当是色彩斑斓,这一瞬间,却都成了惨淡的黑白……
灵堂一片寂静,她跨过门槛,看不见她在烛火前翻动书页,听不见她怡然弹箜篌,看不见她推着念之荡秋千……只有冷冰冰的灵位,白色蜡烛上无力跳动的烛火,黑暗压抑的棺材……
棺材盖未封,洛珏安静躺在里面,一身素衣,衣裳红色梅花点点,脸上盖着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海棠。李微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姐姐,小妹来了。”一语出,却无人回应……
李微异常冷静,她靠在棺材边,“姐姐,你从来最重承诺,不轻易开玩笑,这次,你为什么要这样?”
当初,在明山院,李微曾经问过洛珏,什么时候也开个玩笑,洛珏正儿八经地回答了,那时,问的人无意,回答的人也是无意……
“姐姐,你从不拒绝我,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好不好?你醒来好不好,不要吓我们了。你还像当初在明山院,对我说,不行,不能,不许,不可,你说多少遍,我都不会再发脾气了……”
不知不觉间,李微睡了过去,像当初,她趴在姐姐的书案旁边睡着了,姐姐给他盖了一件衣服……
李微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郑迟将军给她盖上自己的披风,想扶她起来,她的手却死死拽着棺木不放,郑迟无法,只好也坐在她身边陪着。
过了许久,李微醒了,她将披风还给郑迟,起身走到灵堂外的院子,郑迟跟上她。李微抬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月,是那样圆。
郑迟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下不忍,“陛下,你……你不要憋着,你哭出来吧。你若不好意思在臣面前哭,臣就等你哭完我再出现。”
李微笑得惨然,“谢谢你,郑将军。不过,孤,再也不是小朋友,遇到事情,不能再撒泼哭闹了。”
郑迟突然从李微背后抱住她,“阿微,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当小朋友。”
李微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她想握住他的手。
郑迟也感受到了她的微小的动作,眼神有了希冀。
可是,李微终究没有握住他的手,艰难把手调转了方向……
郑迟眼中的光芒熄灭,慢慢放开她,退后几步,一揖,“陛下,臣冒犯了。”
“孤不怪你。”
“从今往后,臣会守着这三步君臣距离,护着陛下。”
屋外下起了微雨,洛珏站在窗前,“姐姐,为何突然走了?”
张更无力地坐在桌边,眼眶微红,“秋娘来看过逢君,她告诉我,逢君生在最冷时节,出生时受了风寒,成了弱症。在安临城的十三年,好好养着,一直无事。若一直心情舒畅,好生将养,一辈子也无大碍,可是……”
“可是偏偏来了洛都!”
“这十几年的奔波劳碌,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逢君是郁结于心,积劳成疾,这春寒料峭,将这弱症引发出来……”
李微的手握紧了窗框……
张更忍不住,“我张更,出身医官张家,年少成名,继任家主,得个‘逍遥医’的雅号。我能救万千百姓,能治好千百将士,偏偏对自己的好友束手无策。我救不了公子,保不了你,如今,也救不回逢君。”她捶了一下桌子,“这是为什么!”
李微转身,走到她身边,抬手按上她的肩膀,“世事难料,逍遥医,这不怪你,毕竟,你是医师,不是神仙。”
屋内只有李微一个人了,她靠在门边,夜晚的风吹斜了雨幕,她的衣服上沾了点点细雨,她似乎从未发觉……
她忽然想起,靳国荒原的时候。姐姐,你说,你做好准备,大不了像苏武牧羊,十九年归。你当年离开安临,如今又回到这里,刚好十九年呀。
你出生的时候,数九寒冬,冰天雪地。你走的时候,恰好是江南三月,杏花春雨。他人只见你春分得意,何人顾念你泪染心扉。
这一辈子,你老是护着别人,为别人着想,你自己得到了什么?我是洛王,守护山河。若这一切,是以你的离开为代价,我守着的,又有什么意义?我李小妹,是做得到,毁了这一切,给你陪葬。可这样,你会伤心,你是我的姐姐,我怎么愿意看姐姐流泪呢?
雨下大了几分,她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接住雨滴,“一阕《听雨》费人猜!雨,还是那场雨。人,那个和我静默对弈,击节而歌的人,不见了,没有了……”
多日的倔强,一瞬间崩塌,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姐姐,若能换你一世平安喜乐,我情愿,从未认识你。
到了洛珏要火葬的前一晚,洛冰、洛瑾、张更、李微、郑迟、秋娘为其守灵。
张更拿出一只盒子,里面放着的,是洛珏的遗物,自幼携带的荷包,洛氏铃铛,佩剑,玉玦,簪子,草编的小龙。
张更道:“这些,是逢君一直带着的,是否要一同火化。”
洛冰叹了一口气道:“让逢君无牵无挂地离开吧。”
李微拿起那枚荷包,“洛宗主,姐姐最思念的是安临,她很想李乐师。这个荷包是安临来的,是李乐师给她的。让她带着吧。”
洛冰欲说话,洛瑾无声摇摇头。
张更道:“小妹,你是她妹妹,你是最懂她的。”
李微又转头看向秋娘,“秋姨,您看这样可以吗?”
秋娘点点头。
李微将荷包放入棺木中,又合上那只盒子,“其他这些,带回洛都,葬入衣冠冢吧。”
众人安排好洛珏身后事,先后返回洛都。
洛冰回到剑鸣山庄后,一连几日,借酒消愁。“年年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逢君去了,我依旧是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接逢君回来,是不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