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轻缓地把江逝水放在被子上。江逝水还有些失神, 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
脚步声离开又靠近, 江逝水懒得动弹,随他摆弄。
李重山单膝跪在榻前, 拿着巾子帮他擦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他温声征求江逝水的同意:“今晚小公子就在这里休息,好不好?”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 仿佛是拒绝,又翻过身背对着他,更像是倦了,不想理他。
大约是默许,但李重山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帮他把被子盖好。李重山把水端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外边的蜡烛也熄灭了,他带着一身的水汽,在江逝水身后躺下。
他没敢问江逝水,方才那样舒不舒服,更不敢触碰江逝水,就连目光的描摹都是很小心的。
*
一夜无话,江逝水很早就醒了,绕开还睡着的李重山,独自下了床榻,披上衣裳。
屋外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坐在井口,就着冷水洗漱。
木屋正对着马苑,附近又是大片林场,这时天还没亮,林子里起了雾,远远看去,恍若人间仙境。
江逝水站起身,不经意间将手边的发带拂落井中,他自己不曾注意,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进雾里。
大雾里辨不清方向,不知从哪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容淳骑着小马驹靠近:“逝水哥哥。”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江逝水看了看四周,还没发现他在哪里。
容淳翻身下马,拉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燕郎呢?没陪着陛下一起来?”
“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时小马驹呼出一长串热气,江逝水问:“陛下一个人在这里骑马?”
“嗯。”容淳牵着他要走,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也不问一声就跟着走了。
“陛下不用燕郎陪着骑马了?”
“我本来就会。”
“哦?”
“亚父不在皇城的时候,镇南王叔来看我。他只教了朕半天,朕就会了。”容淳仰着头,说这话时,还有些孩子气的炫耀与得意,“我只花了半天就学会了,所以我跟燕郎比,肯定是我厉害。”
江逝水适时说了句好话:“陛下天资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快。”
容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亚父不会喜欢我学得这么快的,对吗?”
江逝水一顿,不忍心告诉他:“……是。”
两人到了马厩里,容淳把小马驹拴好,伸手要去解开一匹高大的马。江逝水忙道:“陛下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再骑这匹马吧。”
容淳仰着头看他:“我可以长大吗?”
江逝水摸摸他的头发,笃定道:“可以,有逝水在,陛下一定会万岁万万岁的。”他把这个小孩子抱起来,放在马背上:“现在陛下也可以骑这匹马,逝水带着陛下走一圈吧。陛下想去哪里?”
容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上次和镇南王叔在这里,我问王叔,那座山后边是什么。王叔说,等我学会骑马了,就自己过去看看。可是现在我会骑了,他们还是不让我过去。”
“那今天我陪陛下过去看看。”
“好。”容淳环顾四周,指着马厩里的几十匹骏马,“它们也没看过,带它们一起看看吧。”
于是两个人把马厩里马匹脖子上的缰绳都解开了。然而这些马匹都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人牵,不肯离开马厩半步。
最后江逝水没办法,只能翻身上马,带着容淳先走:“看它们会不会跟上来。”
向山丘行进,那座山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永远无法到达。不知走了多久,容淳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抚掌大笑道:“好啊,它们跟上来了。”
江逝水亦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几十个黑的红的小点儿,正朝这里移动。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笑出声来。容淳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它们追上来。”
江逝水挥了一下马鞭,马蹄扬起山林间的尘土,将林中浓雾向两边推开。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翻过那座山。
日出时,金光遍洒,浓雾渐渐散去,他们在山坡上停住,那群马匹已经追上来了。
骏马站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一同看了一场日出。
容淳弯着嘴角,自嘲地想道,每回皇帝出行,人前人后簇拥着走,虽然不是人人都向着他,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他是第一次被马围着出行,也是第一个被马围着出行的皇帝。
起码此时此刻,他身边的,都是喜欢他的。
他往后靠了靠,倒在江逝水怀里。他抬眼看了看江逝水,瞧见他望向远处的眼里都是光亮,铺满碎金。
“逝水哥哥,你很喜欢亚父吗?”
江逝水顿了顿,脸上笑意犹存:“你怎么这样问?”
“应该是很喜欢才会留在亚父身边吧。”容淳把自己的小手覆在他抓紧缰绳的手背上,“亚父好像很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高兴过。所以你应该很喜欢亚父,才会强忍着不高兴,留在他身边。”
“我不喜欢。”江逝水抿了抿唇角,目光向下看去,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
容淳歪了歪脑袋,眼神怀疑:“真的吗?”
“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有之后的几年都很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现在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那当然是为了——”江逝水捏了捏他的脸,玩笑道,“在你被他罚的时候,替你求情啊。”
想到这一点,容淳有点害怕地暂时闭上嘴。他一直很怕李重山,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江逝水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自然是因为,他逃跑失败了。
他在来皇城的路上就试过逃跑,无奈被抓回来了,还连累了梅疏生;前几个月他也试过以死遁逃,只可惜也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江逝水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要回去了,行宫那边找不到陛下会出事的。”
“嗯。”
“下次再带陛下过来吧,还没有看到山那边是什么呢。”
容淳却忽然咯咯地笑了,江逝水佯装正色道:“陛下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骗人了。”容淳倚在他怀里,笑得乐不可支,“我骗了逝水。其实镇南王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我到山顶看过了,山那边还是山,山那边还是山,一直都是山。”
他笑得眼角有泪:“我当时就愣住了,但是镇南王叔安慰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江逝水顺着他的话,轻声附和道:“是啊,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容淳止住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然后我就像刚才那样笑了,镇南王叔却哭了。他抱着我哭了好久,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我们约定,五年之后——”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阴森:“他会带着军队,从南边来找我。”
铲除权奸,肃清朝野。
江逝水闻言,不自觉拉紧了缰绳,身下的马匹停下,被扯得疼了,前蹄不住地擦地。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子方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连忙问道:“这件事情陛下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镇南王叔不让我跟任何人说。”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以后也不要跟别人……”
“但是逝水和别人不一样,逝水不喜欢亚父,逝水不想和亚父待在一块儿。”容淳扭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所以逝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亚父吧?”
才六岁的孩子眼中依旧黑白分明,那么点儿阴沉的心思与计较,都是在宫里吃了苦,自己慢慢练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李重山一手栽培。
江逝水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告诉他的。”
李重山根本就不在乎谁是皇帝,要是让他知道容淳与镇南王有这样的打算,只怕第二天就会有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出去。皇室如今没有权势,就是人多,再找一个一岁的、两岁的小孩子做皇帝,对李重山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逝水再等五年,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和谁在一块儿,就和谁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