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离开,鸦雀无声的校场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说得当然都是那个离开的少女。
有人批判她的肆意妄为,也有人觉得,这一箭放得实在痛快。不过所有人的共识便是,这位裴家女郎,性子实在太烈,上不得台面。
“听说她随父外放,半年前才回了洛阳城,看来是在地方上学岔了性子吧。”
“可苦了姜三郎,有这么一位未婚妻,将来日子恐怕不好过,这样的女郎娶回家,真要家宅不宁了。”
“哼,我看明明是姜三有错在先,当着未婚妻的面还和别的女郎拉拉扯扯,活该受这一箭!”
姜屿听着周围低低的议论声,面色红得滴血,少女要扶他起身,却被他含怒甩开。
“表哥…”少女泫然若泣,纤弱得仿佛春日柳枝。
可惜方才在大庭广众下丢尽了面子的姜屿如今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安慰她。
*
裴蓁蓁出了校场,看着眼前假山嶙峋,九曲回廊环绕,高台楼阁点缀其中,一时竟有些茫然。
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天麓书院的路。
不过她也不急,酒醉一场回到少年时,睁眼便见故人,饶是她城府极深,也不免有几许惶然,正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裴蓁蓁信步向前,沿着山石铺就的台阶缓缓拾阶而上,站在了高台之上。
此处放了一张石桌,桌上是一局残棋,再无别的赘饰,显出一片古朴天然之态。
裴蓁蓁上前,倚着扶栏,自高而下俯瞰园林,春日景致尽收眼底,生机勃勃。
裴蓁蓁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她眼前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几年之后,不止这里,整个洛阳城都会在大火中覆灭。
她的家,她的亲人…
裴蓁蓁又看见那个身着玄甲的少年。
“蓁蓁,二哥会护着你,护着南魏!”
少年翻身上马,他身后旗帜飘扬,声威赫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注二)
少女低沉的歌声从高台之上飞出,谁都能听出歌声中的沉重,更难想象一个小女郎怎能唱出这般复杂的情绪。
裴蓁蓁看着远处,他们对她许过很多诺言,他们说不会留下她一人,可最后,都食言了。
他们一个一个,都抛下了她。他们只会说,蓁蓁,活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卷过高台,裴蓁蓁长发飘扬,神情如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不似凡人。
她抬脚站上围栏,身形单薄得仿佛一只孤独的鹤。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这场梦,是不是就会醒了?
“不知是哪家的小女郎,在此高歌唱无衣。”少年的声音如清泉汩汩流过山石,又温润剔透如上好美玉。
裴蓁蓁垂首,与下方少年目光对上。
那一瞬,好像跨越时光与生死,命盘悄悄转动,走向既定的轨迹。
“王洵…”裴蓁蓁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微弱得随着风一同消逝在天际。
怔然中,她脚下一空,如同一只折翼的蝶一样坠了下去。
王洵一惊,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袍袖在空中一展,裴蓁蓁就这样落进了他怀中。
那时的王洵还不知道,他一生挚爱,已然落入了他怀中。
帮裴蓁蓁稳住身形,王洵立刻收回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口中道:“是洵唐突,惊了女郎。”
裴蓁蓁没有谢他出手相助,而是用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一通,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王洵…”
王洵并不奇怪眼前的小女郎识得他。在这洛阳城中,不识得王家七郎王洵那才真是一件稀罕事。
只是这女郎的目光着实古怪了一些…
还未等他想明白,裴蓁蓁便收回目光,冷淡道:“此处无人,想必王七郎也不愿第三个人知道今日之事,污了你的名声,如此,我便也不用谢你了。”
好生理直气壮,原来没有别的人知道,便不用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从女:侄女
注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四章
王洵哭笑不得,裴蓁蓁却不管他想什么,王洵不知坏过她多少好事,休想叫她对他说个谢字!
她转身就走。
“洵还不知女郎出自?”王洵在她身后含笑问道。
他从来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王家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有多少贵女想与他说一句话而不得。他待人,自来都是疏离有礼的,主动问人名姓还是第一回 。
王洵想,或许是那首《无衣》被唱得太悲壮,悲壮得不像一个小女郎能唱出的曲子。所以他才忍不住想问一问,这位小女郎的来历。
“无可奉告。”裴蓁蓁头也不回。
她身后,王洵莞尔,未曾因为她的言行生怒。
裴蓁蓁背对着王洵,深吸一口气,她方才一定是被什么魑魅魇住了,竟然起了轻生的念头。
就算这真是什么幻境蜃景,她的命也只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绕过假山,迎面有身形高大的少年冒冒失失地冲上来,按着她肩膀着急道:“蓁蓁,你去了哪里?!吓死我了!”
裴蓁蓁抬头看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裴清渊…”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少年,他死后二十余年,从未入她梦中来,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知道自己不愿见他。
裴蓁蓁几乎要记不清他的面容。
裴清渊,这个同她一道长大,最是亲密无间的兄长,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她,最终却选择放弃她的二哥,死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她翻遍整个战场也没能找回他的尸骨。
后来听人说,他的尸体早被乱马踏成碎肉。
裴蓁蓁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他,见到年少时眉目间没有丝毫愁绪的裴家二郎。
裴蓁蓁缓缓抬起手抚上裴清渊的侧脸,指尖真实的触感叫她心里酸涩难言。
“裴清渊…”
“蓁蓁,你要叫二哥!”裴清渊有些不满地抗议道。
他和裴蓁蓁一同来报考天麓书院,没想到方才考了骑射就听说裴蓁蓁弃考离开,赶紧出来寻她。
裴蓁蓁的手一颤,忽然重重地抬了起来,啪——
裴清渊捂着脸,眼泪差点掉下来:“蓁…蓁蓁,我做错什么了?”
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
裴蓁蓁却不理他,绕过他向前去,裴清渊赶忙跟上去:“蓁蓁,我知道没有及时教训那个姜屿一顿是我不好,可我这不是在考骑射么。你放心,等过几日我寻了机会,定要好好揍他一顿,看他还敢落你面子!”
裴蓁蓁没有看他,裴清渊一点也不介意,跟在她身旁继续道:“只是蓁蓁,父亲让我们来考天麓书院,你丢了弓就走,把书院的老夫子气得够呛,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
天麓书院是太子妃徐氏新建,声名不显,裴家为了向她示好这才派了一子一女报考。
裴蓁蓁今日作为,瞧上去便是因为姜屿之故负气离去,不仅打了姜家的脸,还驳了太子妃的面子。
裴蓁蓁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要同姜家联姻,他便自己嫁姜屿去,要考天麓书院,他自来考便是。”
裴清渊无奈地笑了:“这话你同我说便罢了,可不要在父亲面前提起!”
裴蓁蓁没有回答,裴清渊拿她没办法,这样回去,父亲恐怕要大发雷霆,得想个法子才是…
*
“王七,一转身的功夫你便不见了,我还道你去了何处。”桓陵顺着小径走近,调侃道。
王洵不疾不徐地侧身看向他:“我见你谈兴正浓,不好搅扰,这才出来透透气。”
桓陵撇了撇嘴:“他毕竟是我阿娘母家的子弟,我也不好直接打他的脸。”
“今日来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成想自己成了别人的热闹。”
桓家和王家在洛阳城是顶尖的世家,桓家十三郎桓陵和王家七郎王洵无论到了何处都是受人追捧的。
才进了这园子,就有人上来攀交情,王洵不在乎这些,可桓陵却要顾着自己母亲的面子,只得打起精神与人交谈。
偏这王七一点也不讲义气,寻了借口便逃了,留他一人受苦。桓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日真不该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