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可他只能那么做,正如当年只能那么做一样。
至于高儿,他自是会好好照顾、悉心教导,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眼中戾气尽然化去,杜心兰的眸光归于平静,最终缓缓闭上,身子朝后一仰,倒在了湿冷的地面上,举着布偶的右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一滴泪水遗留在眼角,随着双目的闭合悄无声息地滑落,唇边一丝清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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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屡次遭受蛇群侵扰,此前便有宫妃和公子遭遇毒蛇攻击之事,直至君王遇险,杜良人为护驾而不幸殒命,驱蛇才成了秦宫的头等大事。
各宫各苑每天至少要撒三遍雄黄,此外医丞们还另配了药包分发给宫中的宦官和宫女们,一时间近乎人人自危,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细长的草绳都会吓一跳。
最可怜的当属公子高,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纵然其母被追封为美人又有何用,无上的哀荣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终究毫无意义。而眼下,公子高究竟该由谁继续抚养依然是个待解决的问题。
本来众人纷纷猜测极有可能是端华夫人,只因目前在后宫其身份最高,况且杜心兰生前与之关系最为密切。苦夏亦确实抱有这个想法,甚至还找了几个与自己交好的宫妃在嬴政面前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谁知却被对方以苦夏掌管六宫、事务繁忙,恐照顾不周为由一口回绝。
苦夏心里那点小九九嬴政是一清二楚,她已有了长公子扶苏,再将次子收归己养,那还了得!况且,嬴政也并不认为苦夏会对别人的孩子多好。
“奴婢觉得,让贵人来收养二公子再好不过了。贵人心细如尘,学问又多,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二公子在您这儿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教养。”阿胡坐在庭院门口,一边低头做着针线活一边与姬丹聊天。
提到杜心兰,姬丹的心难免阵阵抽痛:“我倒是也想……可我无名无分,怕是人家孩子也未必愿意。”
阿胡不假思索道:“这好办,贵人可以在王上面前提一下位分的事啊!您为王上诞育十八公子,王上又那么宠爱您,于情于理也该给您一个位分了。”
阿胡这话隐隐含了几分抱怨与不解,她想不通,就算是一名宫女被君王宠幸,只要能诞下王嗣,哪怕再不受待见,位分总会给的。
可为何贵人生下小公子两个多月了,王上却迟迟没有册封的意思?
姬丹穿针引线的手一停,眸光闪了闪,却只淡淡吐出一句“再说吧”。
现在她每日都闷得厉害,晚上睡觉时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杜心兰临死前的样子,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实在没有心情去考虑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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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杜心兰的丧礼如期举行。
兰舍内到处悬挂着白幡,后宫中大大小小的人物皆齐聚于此,包括无名无分的姬丹。
公子高跪在棺椁边,通红的小脸上泪痕遍布,眼睛肿得像核桃,无论旁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七八岁大的孩子,虽未完全懂得生离死别的含义,但也明白,自己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任着他这么哭下去,眼睛怕是要哭瞎了……”冯七子忧心忡忡地为其拭泪,目光在灵堂里绕了一圈,禁不住转向苦夏问道,“这么重要的日子,王上怎么说不来就不来呢?可否劳烦夫人再去请一下?”
苦夏一身素服,眉目淡然:“本宫并非没有请过。杜美人侍奉王上多年,与王上感情甚笃,这次又是护驾而死,王上伤心也是难免的。这些天,王上连用膳都没好好用过,想来也是怕触景伤情睹物思人。为龙体考虑,姐妹们能多担待便多担待些。”
众妃闻此,皆摇头叹气,亦不好再多言。
唯独姬丹一人暗自捏紧拳头,此刻她心中不免有些愤怒,更多的是为杜心兰感到不平……阿政口口声声答应会善待公子高,可连丧礼都不冒个头,委实让人心寒。
依照祖制,除王后薨逝后与国君同穴合葬,其余有品级的后宫女子在百年之后一律葬入妃陵。因杜心兰是蜀地人,故而嬴政特意将她的陵寝之地安排在面向南方的位置,希望她九泉之下可以魂魄有依,遥望故土。
起灵时,姬丹走上前,略微弯下腰,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老虎布偶,默默递给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公子高。
看到布偶,公子高一眼便认出是母亲的东西,渐渐停止了啜泣,抬起哭红的小脸蛋疑惑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这个是……”
“你母妃托我转交给你。”
这只精致的老虎布偶眼看快要完工了,岂料却成了杜心兰留给孩子的最后一件遗物。姬丹将其拿了来,耐心地缝好,今天带了过来。
“可母妃不是已经……”
姬丹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她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那么爱你,怎会舍得离开你?”
“那我以后……还会再见到母妃吗?”公子高抽噎着,眼圈儿又红了。
“会的……”姬丹将小老虎布偶放进对方的掌心,“你要是想她了,她会去梦里找你。”
“时辰到了,我们一起去送你母妃最后一程吧。”冯七子用手帕擦去公子高眼角的残泪,牵起他的小手走向灵柩。
兰舍外,嬴政独自伫立于凉亭内,望着渐行渐远的送灵队伍,久久未发一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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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别再逼我
姬丹一回宫就看到嬴政在自己卧房里拿着拨浪鼓逗儿子, 原本今日嬴政缺席就令姬丹凉了心,此刻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有心思在这同孩子玩耍, 不禁有些冒火, 连带着关门的声音都重了不少。
阿胡奉上茶, 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于是借故将孩子抱了出去。
待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姬丹面色彻底冷下来:“今天……为何没看见你?”
此时的她内心有种难以言状的矛盾, 想要阿政给自己一个解释,又觉得事实明明已经摆在那里,有没有解释不那么重要了。
“去了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就算是天下缟素的国丧,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半晌, 嬴政终于动了动唇。
“你不去无非是因为你不敢!你愧对心兰姐,所以不敢面对她, 更不敢面对你们的孩子……”
“说得对!我就是不敢面对,不想面对!”嬴政忍不住大声打断姬丹的话,“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我而起!我不配为兄为友为夫为父为子!我才是罪魁祸首!你满意了吗?!”
望着他此刻悲愤却同时透出几分茫然无措的眼眸, 姬丹只觉得心力交瘁:“阿政, 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也不是要深究到底是谁的错。心兰姐走了,就算你不顾念多年情分,也该多少顾及一下高儿的感受, 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只顾着自己一味逃避, 就不怕伤了孩子的心吗?!”
嬴政无力地扶额垂眸:“丹儿,我真的很累了, 你就不要再逼我了……何况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好,无须你操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并非冷心冷情之人。杜心兰的死本就对他打击不小,心绪郁结之下才会和孩子嬉耍以派遣愁绪,却没料到丹儿一上来便说自己的不是。
一想到丹儿也这般不理解自己,向来自尊心比天大的嬴政自是不愿死乞白赖待在这儿,一气之下便推开门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到几乎听不见了,姬丹才一脸失落地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说,也未去追上去挽留。
无论阿政或者是她自己,此刻最需要的莫过于冷静。
或许他们俩都可以做到为对方上刀山下火海倾尽所有,却未必能做到足够理解彼此。
正如她无法像一个真正的宫妃那样去曲意逢迎、取悦讨好,正如阿政在有些问题上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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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姬丹依旧为白天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下了榻,打算去院子里随便走走。
三月桃花水,天暖花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