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卫昭轻唤一声,眉头微微蹙起:“姨娘病着自有丫鬟伺候,二哥便是心忧姨娘,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若二哥伤了身,只怕姨娘愈发愧疚,反而加重了病情。”
卫晞垂下眼帘,眼底晦暗不明。
“多谢阿昭了。姨娘的身体如何我都知道,只是心里搁不下。就这几日时间了,我想多陪陪姨娘。”
卫昭自幼丧母,卫晞的心情他能理解,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将沈青萍叫到一旁,嘱咐道:“好生照顾我二哥,莫叫二哥太过伤神。姨娘的事,有大嫂操持着,也叫二哥放心。”
沈青萍朝卫昭行了一礼,恭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卫晞推着轮椅进了屋,屋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余氏躺在床上,形容枯槁。
她见卫晞进来,眸中迸发出骇然的戾色。
“你满意了!”她低吼,声音沙哑。
卫晞微垂着头,沉声说道:“阿娘不该动卫家人。”
“不该!”余氏重复着这两个字,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不要忘了,燕国玉山王庭,慕容氏全族尽遭屠戮是拜谁所赐!”
卫晞终于抬眸,注视着余氏:“完颜哲。”
余氏咬牙切齿:“是,完颜哲罪该万死,齐国也是一样。他们觊觎燕国大片疆域,里应外合,屠我慕容全族,此仇不报,你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卫晞黯然摇头:“慕容家的仇人是完颜氏,是齐国李氏,阿娘要报仇无可厚非。但卫家……阿娘在卫家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放不下么?当年虽是父亲为主将,可他终究没有杀了慕容雄……”
“住口!”余氏怒视卫晞:“你叫卫儒父亲,叫他慕容雄,卫晞,你还有没有心!”
“正是因为有心,才知道恩怨分明。当年的事,卫家不过奉命行事,阿娘不该如此偏执,更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害长姐。”
余氏仰着头,眸中的戾色散去,渐渐浮上一抹血色哀戚。
“你没有亲眼看到全族亲人血淋淋的尸身,又怎会明白我心里的恨。他们被挂在王庭的城墙上,我看到了虽然性情暴躁却对我很温柔的丈夫。看到了千娇百宠的小姑,她才过及笄之年,正在闺阁中绣着嫁衣,盼着嫁给她心仪的男子。我看到了不过五岁的小侄儿,前日他还央着丈夫教他骑马打仗,拍着小胸脯说要纵横沙场,收复燕国失地……”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余氏语调轻颤:“你无法想象,昨日还鲜活的人转眼间便成了一具具尸体,再也不会缠着你说话,再也不会对着你笑。刺目的鲜血顺着高墙滑落,染红了离离青草,清澈的露珠变成了血色。风吹过,是浓重的血腥味道,再也没有草原清冽的青草香气。”
卫晞胸口有些沉闷,他抚上余氏的手,喉咙像是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音。
余氏细细呢喃:“晞儿,你的父亲是燕国太子慕容翊,他还来不及看你一眼便命丧屠刀之下。你要记着,永远记着。”
“阿娘,我从未忘记过慕容家的仇。”
余氏偏头看她,嘴角漾起笑意:“我知道晞儿不会忘。阿娘没有想过要害卫家,只是想离间齐国皇帝和卫家的关系。齐国没有了卫家的支持,我们便少了一个劲敌。这次是阿娘冲动了。”
卫晞心底郁气渐渐散去,他轻声说:“阿娘,卫家你不能再留了,我会送你回玉山。”
余氏轻轻点头:“阿娘听晞儿的。”她目光下移,望着卫晞残废的双腿,幽幽叹了口气。
“阿娘不在,晞儿要照顾好自己。那秦家小姐,阿娘听淑华说了,是个性子好的。阿娘不求别的,只求晞儿能有子嗣,不要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好。阿娘,人活一世,不能被仇恨毁掉本心。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的活。”
“阿娘明白了。”余氏眼帘微垂,眸中恨意一闪而过。
沈青萍推着卫晞回到东院。
“二爷相信夫人么?”
卫晞摇摇头,目光幽深。“不知道,但她是我阿娘,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青萍,你去安排人手吧,尽早将人送走。”
“是。”沈青萍默了半响,又道:“二爷,三公子性聪慧,又有长孙大人相助,只怕早晚都会查到夫人头上,到时二爷当如何自处?”
卫晞无意识的捻着手指:“完颜鸿就快到朔州了吧。”
“因在通州遇匪,完颜鸿一行人绕路北上。加上近来雨水多,行程缓慢,要到朔州少说还需半月时间。”
卫晞颔首:“足够了。”
沈青萍还在原地不动,卫晞看他一眼:“还有事儿?”
沈青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秦小姐送来的。”
静默半响,卫晞抬手指了指书案:“搁着吧。”
沈青萍放下信,默默退下。
卫晞推着轮椅上前,随手取下一本书来读,目光并未在那信上停留。
他知道阿娘之所以恨卫家,二十年前的事是其一,他为救卫昭伤了双腿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是燕国太子慕容翊之子,是慕容皇族仅存的血脉,却成了不良于行的残废。阿娘的痛恨可想而知。
但卫晞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每每见到跳脱开朗的弟弟,他的心情总会跟着变好。因为这些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他从出生就背负着慕容全族的血仇,注定了他不能像寻常人一样恣意快活。
可阿昭不同,那条鲜活的生命是自己救回来的,看见他,才能看见生的希望。
热烈的夏风拂过脸颊,信封上沾染的芙蓉香气清清淡淡,卫晞终于将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卫老太君不是个爱磋磨人的婆婆,府上没有晨昏定省一说。余氏身体不好,在府上一向低调,只偶尔孟氏会同她说说话。平日若不刻意去想,怕是都想不起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
因涪陵堰决堤一事,朝中动荡,卫儒终日繁忙,府上的事难免疏忽了。秦芜早就和孟氏探望过余氏,心知余氏不好了,便打算提前准备后事。待卫儒回府,如实禀报便是。
大家各忙各的,就连卫远都老老实实跟着先生启蒙。卫昭转悠一圈,瞧见他那好侄子借着千字文的书封,里头藏着的竟是画册子,心里这个气啊,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过去,唬的卫远‘哎呦’一声。
先生睁开眼,用戒尺敲了敲:“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后面是什么?”
卫远小脸一红,支支吾吾。
“今日学的这段,罚抄十遍。”
卫远小脸一垮,委屈巴巴。
卫昭整治了小侄子,心情大好。才想着要约上三五好友到梅苑捧捧秦玉笙的场,便见卫淑华一路疯跑回来,气喘吁吁。
“出事了出事了,大哥出事了!”
第65章
卫昭摇着小扇,点了点卫淑华:“二姐可是名门闺秀,这般慌慌张张,若叫父亲瞧见又要唠叨你了。”
卫淑华抬手拂开他的扇子,瞪他一眼,气仍未喘匀,断断续续道:“大,大哥,哥,杀,杀人了。”
卫昭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卫淑华总算喘匀了这口气:“大哥在樊楼杀了人,北府程孟亲自抓的人,现下大哥被羁押在北府大狱。”
“什么!”一道尖锐的妇人叫声从身后传来,秦芜拎着裙摆疾步上前,全然不顾世家小姐风范,头上金钗跟着一晃一晃,发髻也跟着松散了。
她抓着卫淑华的手臂,急急道:“淑华,你说清楚,你大哥好端端的怎会杀人。”
卫淑华摇摇头:“我也不知,我那时和秦小姐在百荟街看杂技,瞧见程孟带队直奔樊楼去了,再出来时就见他们押着大哥。我问程孟,是程孟说大哥在樊楼杀了人,我没敢耽搁时间就赶紧回府来了,嫂子,父亲在家么?”
秦芜俏丽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父亲不在。”她忙拉住卫昭:“阿昭,你同长孙大人熟识,嫂子求你,请长孙大人出面,总要先保住你大哥,不能叫他受刑啊!”
卫昭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想到长孙恪说的话,人皮扇是个警告,有人对镇国侯府动手了。
先是长姐,又是大哥,府上没一刻安生时候。他攥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嫂子放心,事情究竟如何都还没有搞清楚,大哥兴许是冤枉的呢。我这便出去打听。”
秦芜六神无主,慌忙点头答应:“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