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是母亲不好,吓到你了。”
长孙恪忙摇头:“是恪儿莽撞。”他扑进女子怀里任由她抱着,但敏感的心思却叫他与母亲再也无法亲近起来。
那天母亲同他说了很多话,说他们的国亡了,他们的家破了,他们的仇人却活的好好的。他们要复仇,要夺回家国。
那时的长孙恪并不明白母亲这些话的意思,他只知道母亲那天的眼神很可怕,叫他连续几天一直在做噩梦。
母亲还告诉他,将他养在庄上是为了他好,弟弟跟着他们一路逃亡所以身体很差,母亲说他对弟弟有亏欠,日后凡事他都要让着弟弟。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弟弟呢?”
“等时局安稳,母亲便叫你们兄弟相认。”
那之后,他便被送到一个地方,那是他此生噩梦的开始。
第42章
“姜嫂子,天都这般晚了,怎还不睡啊?”说话的正是隔壁院子的妇人,两家关系亲厚,此前便是她一直照顾姜氏。
适才起夜瞧见董家院子似有些微光亮,以为姜氏出了什么事儿,忙踩着筐爬上院墙瞧一眼。
姜氏道:“劳你记挂了,我啊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的。今夜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索性起来做些活计。”
“姜嫂子还在想董昱那事儿?”
“如何能不想啊。”
“嫂子你也宽心吧,董昱已经去了,他生前便十分孝顺,如今也更不愿看到嫂子为他日日伤心不是。”
“你说的是,昱儿是个孝顺的。前两日卫公子来了,我同他说再到南府一趟,去看看昱儿。他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安排这事儿。如今我也没什么大碍,这事儿搁在心里又总是不踏实,便想明日到城中去寻卫公子。”
“我知此举唐突,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家中困苦,更别说还欠着卫公子一锭银子。倒是自家做这蜜饯果子入了卫公子的眼,便想趁夜做一些,明日给卫公子送去。”
“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嫂子也莫熬太晚,我见卫公子与那些贵公子们不同,他心善宽厚,从不将咱们视作下等人,一定会帮嫂子的。”
姜氏盛了一碗蜜饯递给那妇人:“这些给你家小儿子留着吃,不够的家里还有。”
那妇人爽快接过,笑着道了谢:“嫂子惯会宠他。”
长孙恪被带去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那里还有很多孩子。
“以后公子就在这里生活了。”
长孙恪紧紧抓着阿肆的手:“父亲母亲呢?他们也来么?”
阿肆将手抽回:“大人吩咐,公子唯一的任务便是活着走出这座山。活着,就能见到大人。”
长孙恪忽然感到害怕:“要是走不出去呢?”
阿肆答:“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不,我不要,我要父亲,我要母亲,阿肆你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阿肆拎起瘦小的长孙恪,将他交给一个脸上有着狰狞疤痕的剑客:“对他的训练,不必留情。”
长孙恪是这群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初来山上,无依无靠,他每天都很害怕。那些孩子不会谦让他,更不会怜悯他,他们只会欺负他,嘲笑他。他活在噩梦里。
渐渐的,残酷的训练让他暂时忘了恐惧。他只知道,在这里吃饭要抢,睡觉要抢,什么都要抢,落后就要被打,打死了也没人会管。
在这里,他们不是人,是野兽。
很多年以后,那个疤脸剑客对他们说:“你们当中,只有十个人可以离开这座山,谁能活到最后,谁便可以离开。限期,十天。”
这是长孙恪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十天,那一年他十四岁。
厮杀,搏斗,毒杀,暗杀,背叛……他在十天里,见到了世间所有的肮脏。他能活到最后,不是因为侥幸,而是他的手段,更加残酷。
最后的一天,疤脸剑客对他们十个人说:“恭喜你们通过考验,明日便可下山。”
他转向长孙恪,单膝跪下,态度恭谨:“属下奉大人之命执行训练事宜,有失礼之处,属下愿受责罚。”
长孙恪抬手虚扶了一把:“师父教授有功,我岂会责怪。不过你既甘愿受罚,我也不会置之不理。毕竟师徒一场,我不会叫师父难堪。就请师父用手里的剑做补偿吧。”
疤脸剑客一愣。于剑客而言,剑是生命。
但长孙恪已不是昔日任人欺辱的孩童了,在未来,他是他们的主。
剑客双手呈上那柄伴他几十年的剑:“此剑名为暮寒,剑谱排名第二,请公子笑纳。”
长孙恪笑着接过。
“没有剑的剑客,还能称之为剑客么?又或者说,一个名震江湖的剑客在这深山之中用他教授的剑术,叫他的徒弟们自相残杀,这是一个剑客该有的作为么?”
疤脸剑客瞳孔一震。
“你早就不配做剑客了,这柄暮寒在你手里早已失了光彩。”
长孙恪手腕一抖,一招剑式干净利落,一道血色弧线喷溅,像洒落的红梅花瓣。
那九个人面面相觑,倏地跪下,齐声喊道:“公子!”
长孙恪冷笑:“你们认我为主?”
“是!”
长孙恪凝望苍穹,阴沉的天,北风呼啸,细小的雪粒子在风中打着旋儿,不消片刻,山中便已铺上银霜。
暮寒剑横扫而过,一剑霜寒,血染银霜。
“你们,不配。”
阿肆如约而来,当他看到血泊之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时,震惊之余,恐惧更甚。
“公子,阿肆接你回家。”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如此恭敬。”
阿肆跪倒在地,忍不住有些颤抖。
长孙恪并不理会,他望着手里染了血的暮寒:“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我这柄剑已经磨好了,就是不知何人敢试剑锋。”
再一次见到长孙熠,这个记忆中早已音容模糊的父亲时,长孙恪没有喜悦,亦没有怨恨,他很平静,平静的就像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长孙熠隐隐压制怒火:“为何要杀了他们,你可知这是我十年的心血!这些人将会被送往各地……”
“送往各地继续这样的训练,选拔更多像我当年那样的孩子,是吗?这些人日后所扮演的就是那个剑客的角色,是吗?”
“那又如何!”
“不如何。他们活着,只会让我永远记住过去十年的狼狈和不堪,他们会时刻提醒着我那十年里所经历的悲惨,他们会让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挣扎在无尽的黑暗深渊。”
“糊涂!你的名字是‘恪’,我曾告诉你,你要时刻记着这个字的意义,要时刻记得你该恪守的信念……”
“那是你们的信念,不是我的!”长孙恪冷冷打断长孙熠的话:“我没有见过你说的国,也没有见过你说的家。”
他逼视长孙熠,继续说道:“山阴长孙氏,名门望族。先祖长孙临创东临文馆,大兴文学。几代以来,长孙氏只谈学问,不涉纷争。弟子若出山入世,便不得以东临学子自居。家族子弟若入朝为官,便先要除籍,脱离家族。”
“自先祖时起,自行除籍入朝为官者有一百三十一人,他们当中王侯将相,前赴后继,使得东临文馆之学子一经入世,便备受青睐。山阴长孙氏门庭鼎盛,前往东临文馆求学者不计其数。楚末战乱,四王割据,旧贵族之间亦纷争不断,至齐王占盛京,天下方得太平。长孙氏避世不出,至今仍得安稳。”
“父亲乱世出山,随齐王征战,如今亦是齐国肱股之臣。那么请问父亲,你说的国,是谁的国。你说的家,又是谁的家!母亲么?你亡了母亲的国,灭了母亲的家,现在又想替她讨回么?那我是什么?”
“放肆!你是我长孙熠的儿子,父之命,你要违抗?何不知忠孝二字!”
长孙恪放声大笑:“忠孝?在山中十年,从未有人教过我这两个字。我只知道活着,为自己活着。”
长孙熠半响不语,他垂下头,似乎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也只是一瞬间,黯淡的目光被狠厉取代,他在衡量眼前这个少年,真的可以为他所用么。
“阿肆会带你去见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弟弟。”
长孙恪一直以为,血脉亲缘,兄弟之间会是天然的亲昵。但见到那个打扮精致的小少年时,他却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