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丝竹管弦声悠扬缠绵,船舱里灯火辉煌,人影晃动。
奇怪的是,周围人的灵压都十分模糊且微弱。
苏旭不觉得这是因为他们实力都太过低微,反而像是某种外力作祟。
她没走几步,一个妆容艳丽的妇人就迎了上来。
那妇人穿了一条大红撒花罗裙,头戴金钗,手持折扇,身畔立着两男两女。
两个姑娘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一个清纯可爱一个明艳活泼,发髻上雪柳生辉,衣裙间环佩流光,水袖如云,耳畔坠下长长的镶金玉珰,行走间却寂寂无声。
前者扫了她一眼,略显羞赧地低下了头,双颊飞红。
后者则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红唇微翘,甚至抛来一个媚眼,仿佛对她情有独钟一般。
苏旭又去看右边那两人。
那是两个清瘦秀丽的少年,容貌极为相似,仿佛是同胞兄弟,皆挽着一头黑发,眉眼细细勾画,唇上染着胭脂,身披石青团花纹的纱衣,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两人笑盈盈地瞧着她,水眸里波光流转,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只待诉说。
苏旭:“……”
这夜雪阁竟然真是个窑子。
一身大红罗裙的美妇打开折扇,掩唇轻笑。
“君上终于来了呢,这一别数年,奴家的儿女们都在苦苦等着你啊。”
……
焦岩城中。
韩曜放慢脚步,融入到喧嚣沸腾的夜市中。
街道两侧花灯高悬,集市上店铺门前依然热闹,顾客比起白日里只多不少,周围到处是吵嚷声,又有隐隐的乐声远远飘来。
他像是寻常的游人一样慢慢走着,只对身畔经过的盛装少女们抛来的秋波视而不见。
不多时,身边人渐稀少,少年转入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迎头截住了里面正欲离开的女人。
魔修依然一身黑袍,只是不再戴着遮脸的兜帽,还完全露出了容颜。
她长相平平,却也称不上丑陋,只是脸色极为苍白,而且瘦削无比,双颊凹陷而颧骨凸出。
女人冷冷地注视着他,深而阴郁的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灯影,像是有一簇鬼火在幽幽抖动。
“好,你们两个好得很。”
魔修咬牙切齿地道:“你那小情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升起恨意。
韩曜哪知道苏旭烧毁了她的化身,将她一身灵力损失了大半,还让她承受了化身死亡前承受的痛苦。
“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愿说出我母亲的下落?”
少年非常平静地开口道。
“哼,莫要忘记那日你在我手下落败了。”
魔修不屑地嗤笑一声,“如今你师姐又不在你身边——”
韩曜不动声色地听着这话,黑眸中暗流涌动,如同夜色里狂潮汹涌而起。
下一秒,他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
魔修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人的身法竟快了数倍,紧接着耳畔劲风呼啸。
她连忙抽剑向身侧一挡,谁知缠绕着灵力的剑身却并未传来撞击感,只是轻飘飘地划过空气。
一种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倏然涌来。
少年的身形仿佛全然融入了黑黝黝的夜色里。
魔修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双剑上一重,先前稳固散布剑刃的灵力被迫崩散,一阵剧痛袭上骨瘦如柴的双手。
两把火剑脱手坠落,烈焰逐渐熄灭。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两条仿佛由黑雾凝成的触须,如同锁链般一圈圈缠绕而来,她的双手裹在其中,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阵从细微转向剧烈的刺痛感烧灼起来。
那一刻,宛如无数旋转刀片绞碎了手掌。
她感到皮肤筋肉被分解剥离、骨骼折断又裂成齑粉,那布满可怖尖刺的漆黑触须,正一点一滴地毁灭所触及的血肉,同时又将其侵吞蚕食。
魔修本就苍白的脸上褪尽血色。
她几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为她全身的灵力也疯狂向手部汇聚,仿佛决堤的江河,水流滔滔奔走,汇入不可知的漩涡之中。
同时,几丝黑气钻入皮肤,在惨白枯瘦的手臂间游移而上。
魔修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面前的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随意地瞥向一边,甚至都没有正经看着她。
韩曜的身躯几乎大半雾化了,四肢和腰腹悉数没入了诡谲的雾影中,那一大团漆黑的浓雾飘浮在空中,里面又延伸出数条骇人触须,张牙舞爪地狰狞舞动,末端尖刺横生,看上去能轻易将人撕成碎片。
少年的脸依然英俊无瑕,完美得像是反复雕琢而成的玉像。
——任是谁能想到,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怪物呢。
倘若换成别人在这里,也许会恐惧或者厌恶地尖叫哭泣,然而此处唯一的受害人兼观看者,是个十足的魔修。
玄火教徒崇拜的神灵是人们口中的元初古魔,如今被封印在里界。
他们费尽心思,又做了各种惨无人道的活祭礼,只为召唤其化身进入现世,最终促成那位古神的苏醒。
所以,她此时心里只有满满的震惊,却绝无害怕或者憎恨之流的情绪。
“你——你到底是什么——”
魔修的声音因为灵力大幅流逝而虚弱起来。
“哈,恐怕你那位好师姐还不知道吧?”
魔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曾经也只是个寻常妇人,自诩了解女人——至少是普通的、不曾加入魔门的女人,那些人兴许会爱慕这小子的容貌气度,然而一旦看到如今这副模样,要么吓得魂飞魄散或是恶心得呕吐不止,要么也得当场拔剑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韩曜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轻轻哂笑一声,仿佛自嘲般说道,“不过,对她而言,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苏旭已经足够讨厌他了。
魔修手臂上的黑气已经攀至肩膀,很快遍布全身侵入心肺,不多时,她的灵力完全溃散,只剩下一具干瘪的空壳,宛如一片枯叶般坠倒在地。
韩曜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他脑海里突兀地涌入了一些画面。
来自刚刚被他杀死的魔修。
那女人的身份、过往、现今的计划、那玄火教地宫入口屠山秘境的位置——
有些答案是完整的,有些则是凌乱的。
他得到了魔修的小部分记忆。
上回红叶镇夜市之战,他一人对阵了四个杀手,正是因为觉醒了这奇怪的能力,才能将那四人杀了个干净,还吞掉了孙仙君,得到了对方的少部分记忆,甚至能模拟他的灵压。
韩曜觉得这魔修也不会将母亲的下落告诉他,故此他还不如亲自上手,反正他已经有了这噬人可得记忆的力量。
他本以为苏旭能同自己在一处,他不介意让她看看刚才那一幕,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对方的反应。
因此他曾说等到宰了这魔修,就将事情都告诉她,这话也没有半点儿水分。
谁知她一进城又莫名其妙地跑了!
“……”
韩曜努力让自己暂时不去想她。
现在的问题是,这魔修算起来也有将近一百岁了,而且也算道行深厚,他虽然将其吞掉一部分,却依然不能得到全部的记忆。
韩曜早有经验,所以先前故意向她询问母亲的下落,就是要对方在脑子里先想一遍答案,以提高自己得知此事的几率。
可惜,他依然不曾得到任何相关信息。
当然不排除这魔修确实不知道的可能性,不过,在记忆闪回间,他却看到了另一个画面。
两侧商铺林立的长街上,姿容明艳的红裙少女立在路中央,言笑晏晏地望着旁边的羽衣青年。
两人深情相对,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他尝试忘记这可恶的画面,然而那一幕却仿佛烙印在脑海中,几次挥之不去。
“……”
韩曜自小过得艰辛,却鲜少尝过失败的滋味。
——诸如在学堂外偷听被赶出去一类的事,他内心里也并不怎么在意。
进入宗门后,修行一道尤是如此。
在旁人眼中再如何千难万难的灵诀法术,对他而言也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剩下的不过是熟练的过程罢了。
然而,在有关于苏旭的事上,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