媱姬这么说着,抬起另一只手遥遥指向前方,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雪幕,望到白沙城的数十里之外。
“我和那形似黑雾的魔族同归于尽了,我说不清是它吞噬了我,亦或是我毁掉了它——”
他叹道:“仙君啊,若你想杀我,此刻便是时机了,我心愿了却不会反抗,死在你手中,总比来日成为神志不清的怪物要好——”
“我不要杀你。”
苏旭斩钉截铁地道。
媱姬愣了一下,旋又微笑起来,将她的手拉至胸口,“仙君年纪尚小,若是愿与我——”
“不是!”
苏旭下意识摇头,接着又咳了两声,“我不是说我不愿意,我是说,我不要杀你的原因——”
“一夜高楼万景奇,碧天无际水无涯。”
苏旭抿了抿唇,“城主应当知道,我是半妖,我那妖族母亲不知何故回了大荒,我在中原长大,父亲去世后,我拜入了万仙宗——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反正是你先前提过的八派之一,桃源峰首座沧浪仙尊是我师父,他本姓谢名无涯,曾说他的妻子已故去多年,而且不久前我才知道,他的原配是个蛇妖。”
媱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你那夫君是否有可能改了名字呢?”
苏旭硬着头皮道。
“不用‘可能’,”媱姬平静地道,“那本是他的字号。”
苏旭叹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
果然是一个人啊。
先前一长串故事,听上去也像谢无涯那家伙能做出来的事。
“只这一点,我就不会向你动手。”
苏旭坚定地道,“别误会,我知道你不想和他再有牵扯,我也不是为了报恩,那家伙先前耍了我一遭,我虽然报复了他,但是——嗯,怎么说呢——”
她正在组织措辞以表述自己的心情,旁边的人倒是先笑了,“我明白仙君的意思啦。”
“你若杀了我,他说不定乐见其成,或是帮他抹去了这段他必定不喜的过往,故此你不会这样做,对么?”
额生龙角的青年笑眯眯地说道。
苏旭想了想,“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我仍有些好奇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被魔族杀死的人都会变成魔族?还有,为何你的领地之中,包括周围的村落里,被破坏的事物在一段时间后会自行复原?”
“仙君认为你如今身在何处呢?”
媱姬不答反问道:“此地本就并非现世。”
“你说此处是里界?!”
苏旭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我确实听闻白沙城以北有埋骨之渊,然而这里——”
已经是里界了?
她曾在游记中看过相关记载,埋骨之渊其实是现世和里界的夹缝,当中游荡的魔族也是从里界出来的。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倒是没人清楚——起码写书的人们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恐怕也没心情或者没工夫去写书了。
苏旭抬头环顾四周。
这经年落雪的荒废古城岿然不动,唯有呼啸的风声穿过空洞的废墟。
在遥远的地面上,茫然游荡的骷髅们身影苍白渺小,和纷飞的霰雪几乎不分彼此。
不过,若是这样一切就有了解释。
荒村里复原的房屋,还有这些被砍碎后会重新拼凑的骷髅,倘若城主不是在背后操纵它们之人,那就说明它们确确实实是魔族无误。
唯独魔族才能有这样诡秘奇特的力量。
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难以用常理解释的。
“仙君如何理解里界的存在呢?”
媱姬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否觉得现世和里界,就像互相毗邻的两城,埋骨之渊夹在二者当中?”
苏旭:“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了?”
他摇头道:“现世就像是这白沙城,里界如同你我所在的宫殿,两者本就是重合的——埋骨之渊好似这里的每一座门窗,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可以进来。”
苏旭讶然道:“然而你说我正在里界,那我曾经过埋骨之渊,但我却不知道?”
远古时期的妖王和人族大能共同封印了古魔,把它们压制在里界。
元初古魔们都有着诡秘莫测的力量,它们对于大部分人族和妖族而言十分危险。
哪怕被迫陷入沉睡——至今都有像是玄火教徒那种人,心甘情愿被它们附身,倘若它们被置于在现世,说不定早就被疯狂的信徒们放出来了。
故此那些大能者们开辟了所谓的里界。
“这地方并不一样。”
面前的城主再次露出了苦恼之色,“你可以将此处理解成这宫殿遗落的一处砖瓦,虽然置身于白沙城中,却是独立存在,不与里界相连,但本质上来说,此处和里界是一样的,万物皆会复原。”
苏旭沉默了片刻,“那为何会这样?”
“我们在现世被魔族杀死,这里的一切都淹没在魔瘴之中——”
他露出一丝迷茫之色,“我也死了,醒来后就变成这样,我其实也有些解释不清呢。”
苏旭犹豫道:“你的男宠们是否都失去了理智呢?他们为何与你不同?”
“兴许是他们战死时修为不够吧。”
媱姬语气温柔地说道,眼中也浮现出几分缅怀之色,“他们的意志被抹杀,如今只是行尸走肉,与你知道的其他魔族并无不同,也同样会被妖族吸引——我若是没将仙君召唤过来,他们定然会各施手段将你引去。”
“城主却与他们不同。”
苏旭低声道,“魔族渴望妖族的血肉灵神,而妖族也能借助魔族的力量得道晋升,只是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机遇和本事。”
说起这个,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城主先前说,本来想将我早些传过来——”
媱姬闻言顿时正色道:“你身上有另一人的气息,那人的力量之强我前所未见,哪怕是埋骨之渊里爬出来的高等魔族,也没有如此令人畏惧。”
苏旭皱眉,“那人是妖族?”
她不禁想到了梦中那个站在桑树下的男人。
媱姬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旋又拉住了她,“只要你不冒然离开此处,他就奈何你不得,白沙城是我的地盘,我虽打他不过,但暂时拦他一刻并不难,待到你准备好了,我将你放出去,再将他引进来,也可困他一时半刻——”
“你想死在他手上?”
苏旭反问道:“你为何不愿继续活下去呢?只因为你觉得你可能会沦为心智全无的真正魔族?”
这一刻,有一个强大的妖族将她视为猎物,在白沙城之外等候她,已经不是让她烦心之事了。
最坏的结局不过是生死的区别。
媱姬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都不记得自己活了六百年还是七百年,太久了,这世上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我心无所属,故此也能与这城一同坦然赴死。”
苏旭摇了摇头,“我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这是我惹出来的,就算城主当真不想活了,也得换个法子寻死,我必然要面对那人的。”
这段时间内,她知道了太多事,脑子一时有些混乱,如今反应过来,对方竟然只字不问关于谢无涯的事,看来确确实实是丝毫不在乎了。
真好。
“你的儿子们呢。”
苏旭轻声问道。
媱姬讶然看向她,“仙君如何想起他们?”
“虽然说我应当尊重城主的选择,哪怕你想去死——但我依然不愿这事发生,就算我的私心吧。”
苏旭扯了扯他的手腕,动作带了几分亲昵撒娇的意味,“你知道么,大多数半妖出生时都是人的模样,他们不需要修行,只要有一口饭吃,兴许某天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生出羽毛或是鳞片,从此能变成妖身,比起寻常妖兽省去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修行过程——令郎们若是还活着,说不定业已成为蛟龙,潜水入海,甚至翱翔九天,嗯,而且必然生得像你一样好看。”
媱姬听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脸上竟真的浮现出几分怅然,眼中又有些期许。
他应当在幻想那个场景吧。
苏旭的指尖触到对方手上冰冷的金环,那沉甸甸的赤金镯子宽且厚重,雕镂着繁复的飞龙祥云纹,光辉熠熠,十分华美。
“这是谁送你的么?”
媱姬扫了一眼腕上的金环,“你师父曾经给过我一个样式相近的,我将那个丢掉了,又画了个喜欢的花样,让人照着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