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松气不要紧,晕眩感随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就把他按回了床上。伊藤玲奈此时也醒过来了,发现他睁着一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由惊呼一声:“将军,你醒了!”
她这一声既惊又喜的高呼立刻引来了门外的士兵。为首的军官见沈长河真的醒过来了,二话不说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伊藤玲奈正发着呆的功夫,这人就跑进来了,神色紧张地一挥手,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沈长河这时也从刚才的晕眩中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勉强支着身子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很是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幽绿深邃的桃花眼淡漠地扫视了一周,复又阖上。
方才,他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士兵们手里拎着的镣铐——法尔哈德还真是看得起他啊,都快死了,还是怕他逃!
“你们别……”伊藤玲奈无力地劝阻了半句,后面的声音就没了。沈长河是高昌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这么做岂不是失了立场?于是,她眼看着其中一个黑发黑眼、混血模样的年轻士兵提了两条铁链走上前来,怯生生地用中原话道:“沈……沈先生,小人是以后专门服侍您的……”
沈长河忽而睁开双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秀气青年,轻声道:“秦人?”
一边说着,他却主动把双手伸到前面,同时屈起两条长腿从薄被下移了出来。青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心里不由十分感激,手上则迅速将那两条铁链扣了上去。他的身后,为首的那个军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过程,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秀气青年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他专心致志地忙活完了手头儿的工作,才老老实实答道:“回沈先生的话,小人名叫泰安·伊斯法罕,母亲原来是秦国人。”
他这话说的委婉,实际上就是否定了自己秦人的身份。其实不用他说,沈长河都知道答案:毕竟,高昌王室不可能让一个自认秦族的人来“服侍”他。
如果放在平时,沈长河还真能跟他多说几句;可现在他已是油尽灯枯,自然没有力气再与人多费唇舌。秀气青年见他恹恹地别开了眼,便也识趣地侍立一旁、不再说话。
法尔哈德一定是留下了相当深重的心理阴影,否则这时他早就来找自己的麻烦了——沈长河如是想。只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以法尔哈德睚眦必报的性子,居然没把他直接扔回地牢或者干脆动刑对他横加报复,也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力气再想这些了。寝宫内有制热设施,只需穿一层单衣就已足够,可他却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起抖来,最后竟演变成了抽搐!
伊藤玲奈惊慌失措地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吓得直接说了母语:“将军,你没事吧?来人啊!”
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沈长河张了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可听在耳中却只有微弱的气流声。她索性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他的脸,心痛地问了句:“您这是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玲奈能听得见。”
与此同时,闻声赶来的御医也进了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秀气青年泰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们都不要乱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伊藤玲奈终于听清了他几近无声的几个字:
“离远些……是疟疾。”
沈长河对自己的“诊断”很快就被御医们证实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他时而止不住冷得发抖、时而浑身发热乃至高烧,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中间经历了数次呕血甚至昏厥——高昌皇宫的御医大多数都是从墟海留学归来的西医,当即就采取了抗生素疗法救治,同时向法尔哈德如实汇报了他的病情。
“这位先生得的是恶性疟疾。”首席御医如是道:“而且据检测结果来看,他的体内似乎存在天花抗体,这与在法莱西国内发现的幸存天花病患体内发现的抗体极为相似;可奇怪的是,这位先生身体表面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发病之后的瘢痕,完全不符合临床医学原理。”
法尔哈德听不懂他说的这些个专业术语,就逮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了下去:“能救活吗?”
伊藤玲奈算是发现了:这小皇帝脑子大概是花岗岩做的,不太好使。御医为难地看了一眼陷入昏迷之中的病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原则上恶性疟疾经过抗生素治疗能够痊愈,但归根结底还要看患者本身的免疫力、抵抗力强弱。这位先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属于重度毒瘾患者,所以健康情况非常糟糕,治愈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确实很小。”
法尔哈德听完汇报,沉默了半晌。忽然,他精神病发作一样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一群废物、蠢材、没用的东西!滚!都给朕滚出去!”
御医们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听从命令退了出去。直到这时,法尔哈德才梦游一般虚浮着脚步走到床前,两只浮上了黑眼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
就在几天之前,这个人还能傲慢地指责自己是条“蠢到家的白眼儿狼”,甚至在手足被铁链子锁住的情况下还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按在地上险些让他贞操不保;再往前推一个月,这人还能率领着他麾下的军团几乎踏平了高昌的广袤国土、让高昌人提起来既惧且怕,畏之如同恶魔。这样一个既强横霸道又蛮不讲理的对手,快要死了?
法尔哈德忽然有了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按照道理来说,如此强大的对手死在自己手里,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一番的大喜事么?可他心里为什么那么难受、仿佛被人剜空了一块儿似的?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法尔哈德硬生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大概是因为沈长河的模样实在太有魅力、太能勾起人的占有欲了,自己那天还没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他怎么能死?
怎么着,也得“征服”一次才够本儿啊!
“陛下……”跪在床前的伊藤玲奈流着泪哀求:“他快死了,不会再伤人或者逃走,您别再锁着他了……”
伊藤玲奈和伊藤美咲虽是亲姐妹,但前者天真烂漫得仿佛是只小白兔一样,是非常典型的东瀛传统女性,对人一直谦恭有礼,从不像伊藤美咲那般阴阳怪气、笑里藏刀。换做平时,法尔哈德对这个同龄女孩儿是很有好感的——因为玲奈长得也很可爱,是个美少女的俊俏模样,漂亮得没有任何侵略性;可今天他心烦,语气也带了十分的戾气:“谁说的这混蛋会死?再说朕就是锁着他怎么了,他生是我高昌的人,死也是高昌的鬼,朕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正好也让他别总想着往外跑!”
“……”伊藤玲奈又无话可说了。她习惯了对姐姐、对哥哥、对父亲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在外面自然也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说这辈子主动干过什么大事情,大概就只有那天夜里奉阿姐之命“献身”了:
那个时候,沈长河出于善意让她“下去”,可她还是固执己见地把“任务”进行了下去。可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那能辟毒的熏香让沈长河从迷香的作用下恢复了些体力,他才得以在最后关头出手制止了她唯一一次“任性”,也因此遭到了阿姐报复性的惩罚。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向阿姐求情,因为阿姐这么做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几乎变态的施虐欲,她越是求情,阿姐的手段就会越变本加厉:对于这一点,伊藤玲奈非常清醒。
沈长河救过她一命,而且还是个正人君子,长得又是世间罕有的好看——因此,她才发自内心地不想看着他就这样死去,并且希望他能少遭一些罪。或者,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他能活下来。
至于别的一些少女怀*春的心思,她现在真是想都不敢想。
笼中鸟(七)
伊藤玲奈战战兢兢地守了沈长河三天,总算把人给守“活”过来了。
沈长河苏醒的时候,她正好被伊藤美咲叫出去,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伊藤美咲找她从不会为了闲聊,所以这次也是一样:
“东北军就快松口了,”伊藤美咲知道沈长河病得厉害,直到现在还昏着,所以提起军机大事完全没有避讳:“关原军参谋本部电报发来电文,说张恕己那个老东西虽然不知好歹,但他的‘大孝子’却是个识相的。里面那个——”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道:“天皇陛下已经明确下了旨意,不用太浪费时间和精力,等到东北军阀投诚就可以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