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柔美和顺的花,也会变成害人的东西呢。”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的怒意已经消散,却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或者说,帝王本该如此,息怒形于色,总会让人捉了痛脚,贺栖州初登基时不太习惯,这十年光阴磨砺过去,他也渐渐学会了。
他不是在问贺栖州,所以后者无需作答。
又过了一会,孟胤成道:“世间的妖邪这么多,除也除不干净,如今连京城都干净不了,实在是让人厌烦。”
贺栖州道:“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怪,微臣会安排些符篆,让它们不敢靠近。”
孟胤成道:“只是不敢靠近么?”
贺栖州沉默片刻,道:“陛下……天下之道,万物有常。”
孟胤成摇摇头:“人存于世,乃万物之主,若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骑到朕的头上,朕还怎么担起这江山社稷,受天下万民的仰赖?”他掸掸袖子,大步往前走去:“天子之气,该是雷霆之气,不该留的东西,无论如何留不得。”
这句话,直到贺栖州走出宫门时,也依旧在他耳旁环绕。
孟胤成的话对么?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帝王天下还未开始时,世间便有了精怪妖邪。若要论个先来后到,指不定谁该给谁让个位置……纸扎蛇骨尚未查出原委,又闹出一桩梦妖,这牵扯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贺栖州抬头,正见着门外与侍卫聊天的徐问之。那人怕是等他很久了,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来,关切道:“怎样?陛下出了什么事?”
“陛下没事,不过一些小问题……”
“小问题?”徐问之更是好奇,却还是谨慎几分,“贺兄要是不方便说,不说便是。”
贺栖洲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徐问之,那曾被他牵肠挂肚,心心念念,上元佳节追了好几条街,只为抢回荷包博之一笑的姑娘,就在他入宫后的不过一个时辰里,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被指责,被禁足,珠翠散了满地也无人收拾。
“倒也不是不方便……只是……”贺栖洲犹豫片刻,缓声道,“只是想问问徐兄,如何看待故人。”
“故人?”徐问之经他一问,更是摸不着头脑,“那得看是怎样的故人了。若是点头之交,过去便过去吧。”
“那要是……”
贺栖洲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呼唤,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拐过宫墙,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连气都尚未喘匀,便急匆匆地给二人行了礼:“小的……又要事,要找徐大人。”
徐问之一愣:“我?”
这倒是新鲜,宫闱之内,除了内务府,还从没有人找过徐问之。要说礼部事忙,不过也就是科举和祭典,如今他主管礼部的差事,竟连后宫的活计都能包揽了,却也是见所未见的。那小太监见二人停下,似是要说什么,可一见贺栖洲,却又不敢说了。
一见那吞吞吐吐的模样,贺栖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贺栖洲一颔首,“往后得了空,徐兄记得来喝茶。”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啊?”辞年听够了故事,赶忙斟了一壶茶,笑嘻嘻地给贺栖洲递上,“那什么梦妖,当真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他来寻我呢,居然能变成我的模样,倒是十分稀奇!”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你就知道稀奇,你灵力远超于它,它哪敢动你?也就敢欺负欺负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罢了。更何况……”
辞年道:“何况什么?”
“更何况,陛**带金龙,有天子之气庇佑,本就是勾不走的。”贺栖洲神色凝重起来,“这才是令人费解的。”
“你的意思是……”辞年动了动耳朵,“这妖怪,明知道自己动不了皇上,也还要去动他?它是不是傻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要是我,明知道这块肉我吃不动,我才不去吃呢,留着牙口干什么不好!”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贺栖洲思忖片刻,又道:“那蛇呢?”
“蛇?”
贺栖洲点头:“那条纸扎蛇骨,不也是一堆蛇撑起来的么?它们不成气候,没了蛇骨支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那他们又是为什么,铆足了劲头,要往长安去呢?”
“这……”辞年也费解起来。
明知无果的事,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妖怪可不像人,没那么多有志者事竟成,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励志信念,妖更纯粹,也更像动物。郊外遇着野兽时,人不如野兽,野兽便会欺来,但人要是胜于野兽,便能将其赶跑。妖邪之物也是如此。
孟胤成贵为帝王,有着全天下第一无二的命格。未登基时,气势微弱,不成气候,被妖邪侵扰尚有可原,但他登基十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六皇子。天子,一个正值盛年的天子,即便没有灵气的屏障,那些妖魔鬼怪也该知道,自己是伤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辞年思索许久,笑道:“我知道了!”
“说说看。”
辞年一本正经道:“天子不会被妖物侵袭,那总会被妖物惊吓吧?毕竟是人,谁还能没个三灾六病的,要真吓出个好歹来了,可不算是被妖怪伤了的,全怪他……”辞年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自己不争气!”
“可吓他,又有什么用呢?”贺栖洲道,“皇上正值盛年,兄弟和睦,唯一有逆反之心的三王爷也已经伏法。膝下虽有皇子,但实在年幼,要拥立新君逼宫……恐怕也太早了吧?”
“逼宫是什么……我不清楚。”辞年道,“但我知道,我要是人,我怕什么,你偏偏弄什么来吓唬我,那我就离你远远的,往后也不再与你亲近了。”
贺栖洲闻言,沉默许久,恍然道:“你说得对……”
是他考虑得太多了。什么加害和逼宫,是他把一切筹谋都计算得太远了。后宫里有了妖异,所以皇上不会再亲近惠妃,这对于身居高位的张茸鸢和太傅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么一想,思路倒是被打开了不少。
梦妖本就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要是真为了加害孟胤成,为什么不弄个更凶更狠,更让人招架不住的过来?张茸鸢为了后宫的地位,是绝不会主动加害的……可看她今日言辞恳切,说自己是为了重获圣宠,才用花香引皇上过来。
那就只能是花香了。
有人利用了张茸鸢的心切,对她的花做下手脚,最终导致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要么她卖弄妖术,谋害君上;要么,她卖弄妖术,虽非本愿,但依旧伤及龙体。
无论哪一种,最终导致的结果都大同小异。
厌恶妖异之术的孟胤成,不会再给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而与她同为一家,助她入宫后快速晋得妃位的太傅,恐怕也难辞其咎。
又是太傅……
贺栖洲只觉得汗毛直立。藏在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想扳倒太傅的,究竟是皇上,还是那个藏在暗处,从未明面交锋的方丞相?他竟不知道这纵横交错的罗网里,到底是谁借了谁的手,又扼住了谁的咽喉。
明月高悬,辞年吃光了点心,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像往常一样,轻轻跃上石桌,伸出手,轻轻将贺栖洲紧皱的眉间抚平。贺栖洲抬头,正见那柔和月光透过辞年毛茸茸的耳朵,映亮了那张永远带着笑的脸。
“旁人如何,我都不管。”辞年道,“我只要我在意的人,和我最心悦的道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等我成了仙,就带你一同逍遥快活。”小狐狸低下头,眼神明亮:“等我有了本事,我就再也不要看到你皱眉了。”
贺栖洲无奈,只得握着他的手指,顺势在脑门上抹了两下,将眉间平展:“小神仙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敢反驳。”
两人对视一眼,都漾起笑来。月华倾泻,微风习习,只有在这小小的一方庭院里,那些俗世纷争,朝堂争斗,才能暂时被抛诸脑后。贺栖洲轻声道:“等忙过这阵,咱们去江南吧。”
辞年道:“江南好!”
贺栖洲笑道:“江南有美人——”
辞年闻言,脸色一变,佯怒道:“美人怎么了,这天下谁都没有我美!”
贺栖洲忙附和:“是是是,小神仙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全天下所有的美人摞起来,都摸不着小神仙的脚后跟……”话音未落,一只圆润的鸽子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了贺栖洲的头上,这鸽子伙食太好,已近球形,落下来时,甚至砸歪了贺栖洲的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