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嚷着一边胡乱挥打,啪地就打中了裴璋的脸。

裴璋顾不得脸上的刺痛,迅疾出手点了永安侯夫人的昏穴。永安侯夫人果然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嚷。身体本能的抽搐却未停下。

“程军医,”裴璋声音有些颤抖:“求求你,救一救我母亲。”

程景宏没有多言,略一点头,坐到床榻边,开始为永安侯夫人施针急救。陈皮立刻上前,替主子打下手。

裴珏站在床榻前,看着面如槁木的永安侯夫人,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

永安侯夫人不是和善的嫡母,却也算不得如何坏。除了言语刻薄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之外,没怎么苛待过他。生母早逝,他依然在裴家内宅安然长大。衣食用度不及大哥,也是锦衣玉食。

这两三年来,裴璋和永安侯父子反目。永安侯夫人夹在其中,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裴家骤逢大变,永安侯夫人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起,就像离了土的花,一日日枯萎凋零。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永安侯夫人撑不过去了,将要和那三个死去的裴家人一样,葬在异乡他处,成为孤魂野鬼。

……

不出裴珏所料。

永安侯夫人已熬得油尽灯枯,也全无求生之意,施针后也没见好转。倒是抽搐得越来厉害了。

程景宏黯然地叹了一声,低声对裴璋说道:“你解了夫人的昏穴吧!等夫人醒了,你和夫人说说话。”

这无疑于告诉裴璋,永安侯夫人已走到末路,活不过今夜了。

裴璋双目泛红,心里的悲痛几乎溢出眼眶。整个人似被冻住一般,动也未动。

裴珏心里沉重难受至极,既是为了嫡母,也是心疼长兄。他将手放在裴璋的肩膀上,哑声低语:“大哥,你解了母亲的昏穴吧!”

过了片刻,裴璋才嗯了一声,伸手解开永安侯夫人的昏穴。

说来也奇怪,永安侯夫人忽然不抽搐了,睁开眼的刹那,神智竟十分清醒。

这是回光返照,也是弥留前的最后一刻。

永安侯夫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没什么惊惧,反而是满脸的释然:“我就快死了。”

离京两个月,裴璋咬牙撑了过来,再苦再累再难受也没掉过泪。此时,短短几个字入耳,裴璋鼻间满是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永安侯夫人吃力地摸索着裴璋的手:“阿璋,你别哭。我早就该有这一天了。苟延残喘多活了两个月,到底还是要去见你父亲了。”

裴璋哽咽难言。

裴珏也哭了起来。

程景宏心中长叹一声,起身走了出去。陈皮也随主子往外走。待主仆两个回了自己的屋子后,不约而同地一同叹息。

陈皮低声说道:“公子,奴才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位永安侯夫人。可现在见她快死了,又觉得她也怪可怜的。”

身为医者,眼睁睁地看着病患不治离世,其中的滋味,绝不好受。

程景宏沉默片刻才道:“永安侯夫人昔日养尊处优,显赫风光,一夕间被抄家流放,精神上已经垮了。这一路上断断续续病个不停,我早有预料,她熬不到岭南。”

果然,刚到岭南境内,永安侯夫人就不行了。

陈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道:“公子,我想甘草妹妹,想我的儿子小山了。”

程景宏打起精神来安慰思念妻儿的陈皮:“等到了南越,他们安顿下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才能到九真。等裴家人安顿数日,再启程回京,又得两三个月。加加减减这么一算,少说也得四个月才能一家团聚。

陈皮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

屋子里,永安侯夫人的面色反常地红润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她先叫过裴珏:“阿珏,你过来,我有话叮嘱你。”

裴珏哽咽着应下,在床榻边跪下。

永安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个庶子,对着他说话几乎从来没什么好声气。现在就快闭眼西去了,倒是温柔起来。

“阿珏,这些年,我这个嫡母待你不算好。可你对我一直恭敬有加。这两三年,你父亲处处抬举你,你也未得意忘形,依然对我十分恭敬。对你大哥,也一直敬重亲近。”

“你和寿宁公主定了亲事,要做驸马。你一开始其实并不乐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好孩子。是我一直看轻了你。”

“只是,我生来尖酸刻薄,不愿在人前夸你半个字。我就快死了,你也别记恨我这个嫡母才是。”

裴珏已经哭得不能自已:“母亲别说这些。我从来没记恨过母亲。”

永安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以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道:“现在裴家遭难,你大哥要肩负起族长的重任。阿珏,你要帮你大哥。”

“我现在才明白,兄弟是手足,血脉相连。嫡出也好,庶出也罢,你们都是亲兄弟。我死之后,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了。从今以后,你们要相扶相持,一起撑下去。”

裴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点头。

永安侯夫人勉力伸出手,轻拍裴珏的头:“我和你大哥还有话说,你先回吧!死人的样子不好看,你就别看了。”

裴珏重重磕了三个头,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六百七十七章 诀别(二)

裴珏起身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回光返照格外清醒的永安侯夫人,还有坐在床榻边的裴璋。

裴璋哭了一会儿,此时泪水已干,一双眼睛通红。

“阿璋,”永安侯夫人留念的目光停驻在儿子脸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娶妻生子。可惜,我永远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自小就是个倔脾气,你喜欢程锦容,非她不娶。我原本想着,将她娶进裴家,也能正大光明地将她一直困在裴家内宅。又能令你如愿,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没曾想,后来出了这么多事。程锦容也是个狠心的,她和你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谊,敌不过那一桩陈年旧事。她出了裴家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头。和你之间的情意,也一刀斩断。转身就嫁去了贺家。”

“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却任由你父亲给你求了叶家的亲事。我本想着,要给你娶一个门第家世更高更好的,你就会忘了程锦容。”

“我做错了。阿璋,我不该和你父亲一起逼你。”

“你都二十岁了,至今连个媳妇都没有。以后到了岭南,听说那边都是土人,话语不通。你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媳妇。”

到了弥留之际,母亲最惦记的,还是他的终身大事。

裴璋满目痛苦满心悲凉,他用力地握住亲娘的手,声音低沉嘶哑:“母亲,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忘了容表妹,娶一个母亲喜欢中意的姑娘回来。以后多生几个儿女。母亲好好活下去,等着含饴弄孙的那一天。”

永安侯夫人听得入神,眼中放出光来。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过了片刻,永安侯夫人才张口:“好,等到了那一天,你记得给我多烧几炷香。我在黄泉地下也为你欢喜。”

裴璋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永安侯夫人又说了下去:“我死了,你也别难过。当年你父亲铸成大错,我也是帮凶。你父亲在密室里威胁裴婉如,我就抱着年幼的程锦容,用力掐她,让她痛哭叫喊,逼着裴婉如低头。”

“后来,裴婉如进宫。我每个月进宫‘请安’,时时以孩子当把柄来要挟她。裴婉如爱女如命,为了程锦容的安危,只得事事听从我们。还有程望,他去边军里做军医,一去十几年。父女也分别了十几年。”

“现在想来,我们夫妻两个真是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被我们拆散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梦见裴婉如绝望的样子。也会梦见年幼的程锦容小声哭着要亲娘的模样。”

“还有,我每天都会梦见你父亲。我梦到他一身腐烂臭气,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他一起走。”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都是我们当年种下的恶因,现在我们都遭了恶报。你父亲不得好死,我今日死在他乡,也是活该。”

说到这儿,永安侯夫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红潮密布,眼里的光芒亮得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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