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袀戴着眼罩,脸上的伤疤却未遮掩,左脸完好无损,愈发映衬得右脸丑陋狰狞。除了背后的刀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知添了多少,沧桑而沉默。
他慢慢起身,以手中木杖支撑,缓缓走动。不到片刻,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不过,他依旧没停下。
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贺二公子,在严酷的战场里历练了大半年,俨然变了一个人。
……
营帐的门帘被掀起,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二弟,喝药了。”
贺袀停下脚步,略略转头:“多谢大哥。”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领着亲兵随援军一同前来增援的贺大郎。
贺袀心高气傲,往日从未将温和平庸的庶出大堂兄放在眼里。如今历经变故,贺袀那份心气早就被磨平了。对主动请缨前来边关的贺大郎也颇为敬佩。
贺大郎到了边军后,随平国公上过两次战场。得了空闲,就来陪伴受伤的贺袀。
以前兄弟两个感情平平,近来倒是亲近了许多。
贺大郎端着汤药进了营帐,笑着说道:“我们兄弟,还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汤药送了过去。
贺袀接了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汤药很苦,不过,为了治伤不能不喝。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贺大郎关切地问道:“还疼得睡不着吗?”
贺袀低声答道:“已经好多了。”
贺大郎笑着赞道:“程军医真是医术如神。你背后那么深那么长的刀伤,他就用一根细细的针,缝得整整齐齐。”
“是啊,要不是有程军医,只怕我这条性命难保。”提起程望,贺袀满心感激。
当日他受伤颇重,血流不止。军中有许多受了这样的重伤的士兵,救治不及,就这么流血身亡。
他当时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是程望,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他这条性命。
“程军医也不是外人。”贺大郎低声说笑:“等三弟妹过了门,我们见了程军医,就得改口了。”
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是他们未来的弟妹。程望是程锦容的亲爹,也是他们的姻亲长辈。
贺袀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提起程锦容,不免就要想到贺祈……
贺大郎只做不知贺袀的复杂心情,笑着说道:“程军医医术超卓,未来的三弟妹更是青出于蓝。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值,风头犹胜过杜提点。”
“论圣眷,就是三弟也不及她。”
贺袀回过神来,低声附和:“我在边军里,也听闻过程太医的赫赫声名。”
以女子之身为太医,名扬天下。程锦容堪称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了!
兄弟两个正低声闲话,一个亲兵匆匆而来:“二公子,京城送了家书来。”
这是当时随贺袀离京的亲兵,张口还是昔日称呼。
贺袀目中闪过喜色,接了家书,迫不及待地拆开。
自从到了边军之后,贺袀的人生天翻地覆。他咬牙苦撑到今时今日,心中最惦记的,就是魏氏和她肚中的孩子了。
军中传信颇为不便。一个普通士兵或低等武将,一年里有机会写两封家书就算幸运了。
好在他还有一层身份。
平国公每个月都派亲兵送家书往返,他也能时时和魏氏通信。不过,他受伤之事,根本没敢告诉魏氏。免得魏氏忧心过度,动了胎气……
贺袀拆开信,只看了几行,面色就变了,握着信的右手不停轻颤。
贺大郎心知有异,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袀恍若未闻,径自看了下去,直到看完信,颤抖不停的右手才慢慢恢复平稳。苍白的脸孔也有了血色。
“大哥,”贺袀抬起头来,目中闪着水光:“魏氏听闻我受伤一事,动了胎气早产。”
什么?
贺大郎一惊,脱口而出道:“二弟妹没事吧!”
“幸好三弟及时请程太医出宫,去了府中。”贺袀眼睛泛红,声音里有些哽咽:“程太医为魏氏剖腹取子,魏氏母子平安。”
幸好贺祈不计前嫌。
幸好程锦容去了贺府。
不然,魏氏就是一尸两命了。
第四百零七章 悔恨(二)
贺袀情绪激动,眼睛通红。贺大郎听完后,也觉惊心动魄,深深为魏氏庆幸:“母子平安就好!还好有三弟妹!”
贺袀什么也没再说,转过头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大郎看着此时的贺袀,心里也觉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哥,我真的很后悔。”贺袀没有回头,喃喃低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如果我没有对世子之位生出野心,如果我没有默许纵容母亲算计三弟,如果……”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人总要为自己的野心和过错付出代价。
贺大郎深深地看了贺袀一眼,低声道:“二弟,你应该庆幸,你还有悔过和回头的机会。”
贺袀全身一震,终于回过头来,和贺大郎对视。
贺大郎不算十分英俊,相貌堪称端正。身手不错,却也不算太好。性情温和,略显平庸。虽是贺家的庶长孙,却远不及贺袀贺祈出色。
也因此,以前他不太瞧得上这个大堂兄。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温和宽厚的大堂兄是何等的心思清明。
“二弟,你毁了一只眼,脸上多了一条刀疤。”贺大郎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
“二叔将你带来边关,令你从斥候营里的普通士兵做起。你可以凭借自己的战功晋升,堂堂正正地继续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你曾试图谋算世子之位。也没人知道,你曾暗杀自己的亲堂弟。不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说你罪有应得。”
“你有严厉的好父亲,有宽容的大伯和祖母,有一片痴情的妻子,现在还有了儿子。你这么幸运,为何还是耿耿于怀,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这是贺大郎第一次在贺袀面前提起彼此心知肚明的家丑。
贺袀面上羞惭之色更浓,几乎无颜面对贺大郎:“大哥,你别再说了。我知道错了。等我伤好了,我立刻就回军营,领兵上阵,杀敌立功。”
贺大郎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说的好!这才有贺家二公子的样子!”顿了片刻,又道:“你喝了药,就好生歇着吧!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贺袀要起身相送,贺大郎忙笑着阻止:“你好好养伤,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待贺大郎走后,贺袀沉默了许久。
日夜折磨着他的痛苦和晦暗,此时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幡然醒悟后的坚定和清明。
……
贺大郎出了伤兵营帐后,就去了平国公的军帐。
军帐里,平国公召集了军中武将商榷战事。
一开始,鞑靼骑兵出其不意大举进犯,边军吃了不小的亏。打了几场败仗,死伤颇重,士气低迷。
好在朝廷增援及时,平西侯领了三万士兵前来,补充兵力,很快稳住了战事和军心。
前些时日,贺大将军打了一场胜仗,平西侯也领兵小胜了一场。大楚边军挽回劣势,士气高涨。
此消彼长,鞑靼骑兵伤亡一重,渐渐萌生了退意。
接下来,是全力出击,彻底将鞑靼骑兵打服。还是击退骑兵就行?
军中一众武将,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
“寒冬将至,天气寒冷,不利行军打仗。鞑靼人想退兵,我们大楚的士兵也不想在这种天气里打仗。依末将看,接下来就该全力击退鞑靼骑兵!”
“孟将军这话说的不对。打了这么久的仗,没分出胜负,怎么能容他们说退就退!等过了寒冬,春天暖和了,方便行军打仗了,他们再卷土重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安宁?要我说,就该继续拖住他们打下去。”
“你说的倒是轻巧。打仗要刀箭,要粮饷。死去的士兵要抚恤安家银子。为了打这一场仗,国库都快被掏空了,一直在加赋。再打下去,大楚也不必外敌了,百姓们生生就要被税赋逼死了。”
“正因如此,才应该打一场大胜仗。彻底将鞑靼骑兵打垮了,未来几年或者十几年,都不用再打仗了。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