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越发觉得有趣,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回道:“臣……臣凤阁舍人淳于康。”
沈昭问:“你这口音?”
小吏慌忙将口音倒回来:“陛下恕罪,臣每每紧张就会说起家乡方言。”
沈昭向后仰身,闭了眼,漫然道:“这方言听上去甚是好听,你是哪里人?”
“莱阳郡。”
沈昭倚着龙椅,仰头看向穹顶,神色幽邃难辨,疲倦中透着难以盖过的精明锋芒,他沉默良久,倏地问:“你现在任什么官职?”
小吏回道:“凤阁秘书郎。”
“朕擢你为凤阁侍郎,在钟毓离京期间,你暂代侍中一职,代行其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且不说从秘书郎到侍郎连升三品,如今左右丞相虚悬,侍中实际行使的就是丞相之权,朝堂上,可谓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事关朝廷命脉的重权交给这么个新科刚入仕的六品小吏手里,陛下……是疯了吗?
钟毓皱眉,刚想劝他些什么,沈昭抢先道:“今儿先这样吧,朕乏了,钟卿,你代朕拟一道旨,让这个……”
小吏道:“淳于康。”
“让这个淳于康尽快上任,你将朝政交接一下,快点去南郡吧。带上朕的佩剑,记住了,多杀几个人。”
钟毓看着沈昭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心知怎么劝都没用了。他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精明,他会不知道有多不妥吗?
这分明就是故意在捣乱。
钟毓是耿正直臣,不会阿谀奉承,当即也没给沈昭好脸,弯身拾起佩剑,潦草一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沈昭刚低头抿了口茶,一抬头见他没了影,嚷道:“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啊?怎么脾气比朕还大?”
魏如海躬身看地,恭敬道:“您是皇帝。”
沈昭无趣地睨了他一眼,朝淳于康招了招手,语重心长道:“你可不能跟他学。”
淳于康已从最初的胆颤和惊讶中走了出来,意识到这出戏收获了意外之喜,仅凭天子一句话,他已经身价倍长。不自觉间卸去了胆小的伪装,朝沈昭堆起一副讨好的笑脸,灵巧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必恭敬顺之,鞍前马后。”
沈昭满意了,好像也顺气了,脸色好了许多,朝他摆了摆手,淳于康十分乖觉地告退。
折腾了一通,亦或是安神香发挥了功效,沈昭觉得有些困倦,起身走入了内室。
魏如海只跟他到门口,止步在隔扇外。
自打瑟瑟死后,沈昭的脾气便越发乖戾,当他在寝殿时,绝不许旁人进,哪怕是最亲近的大内官也不行。
这样子倒好像回到了从前,宋贵妃刚离世时,沈昭一日日封闭自己,乖张冷戾,只是那时还有温贵女来陪他,来跟他打闹,而如今,连当初那个俏皮贴心的小姑娘也已经不在了……
魏如海轻叹了口气,不忍离去,站在隔扇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沈昭走进去,鲛绡纱帘高挽,瑟瑟就坐在纱帘下,金钩坠着的鲜红缨穗轻轻扫着她的肩膀。
他觉得自己可能得病了,病长在脑子上,时常会出现幻觉,看见瑟瑟出现在他的寝殿里。譬如现在,她膝盖微弯,抱腿坐着,只穿了件单薄的玉色纱衣,一头乌发披散着,包裹住了大半个身子,本低着头正在出神,闻得脚步声,蓦得抬头,看见他进来,那几乎透明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朝他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在她第一次出现时沈昭激动万分,当即就想要扑上去,结果瑟瑟像是受了惊,仓惶躲开,站得离他远远的,冲他摇头,不许他靠近自己。
她的身体几乎透明,更像是一团烟气聚起来的,不言不语,只会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沈昭观察过了,她只在寝殿里出现,去不了别的地方。
他照例坐在南窗下,絮絮说道:“这个人有备而来,故意在我面前说莱阳话……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你不许我杀那帮老臣,可我总得替你出口气。”
纱帘下的瑟瑟露出了忧伤的表情。
沈昭赌气道:“谁让你离开我的,我的日子过得太乏味了,我想生点事出来,我不想当明君了,我想当个昏君。”
瑟瑟缄默不语,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安静地看他。
“当然……如果你能一直在这儿,从早到晚地陪着我,那我可以……”
还未说完,就见瑟瑟轻摇了摇头,面带遗憾地站起身,如一缕烟雾,消散在幽深的殿宇里。
“你去哪儿?还回来吗……”沈昭彻底慌了神,急忙奔上来,摸向刚才瑟瑟坐过的地方,却什么都摸不到,掌间空荡荡,只有一手冰凉。
他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可没由来得就坚信这绝不是他的幻觉,他像是个坠落悬崖的可怜人,胡乱抓住一根藤蔓就不想放手,紧凝着刚才瑟瑟消失的地方,喊:“魏如海,召宗玄过来,快!”
第129章 番外:前尘2
“人有阴阳二气而成, 阴气构成魂灵,阳气构成肉|体,人死后, 魂灵和肉|体会有短暂的分离,若执念难消,魂灵有可能徘徊于人间,久久不散……”
宗玄略微停顿, 低头盯着地砖, 面无表情道:“这是贫道在书中看到的, 从没有亲眼见过, 也不知真假。”
沈昭坐在御座上,俊秀的面容苍白如纸, 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儿寝殿的方向,问:“若是……朕想将这魂灵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该怎么做?”
“这是不可能的。”宗玄道:“先不论陛下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先皇后的魂灵,就算是, 阴阳有别,魂灵脱了凡胎, 是不能在人间久留的。”
“所以朕找来了你, 让你想办法!”沈昭显出些不耐烦:“你是父皇生前颇为倚重的名士大道, 你精通玄学道法,难道就没有办法能把瑟瑟永远留在朕的身边吗?”
宗玄站在御阶前, 仰头看着这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显露出焦虑、脆弱的一面, 唇角微微勾起, 噙起一抹微妙的薄笑。
“贫道有一个主意。”
“传闻在四海之外有仙山, 山上住着仙人, 会布玄机阵, 昔年有凡人不远万里前去学艺,学得了此阵。在百余年前,崖州有一富户,夫妻本恩爱,奈何受了小人挑拨,误会丛生,及至最后反目,不得善终。有一道士路过此地,见这人间悲剧,不禁唏嘘,生出恻隐,以毕生所学,布了玄机阵,令时光回转,夫妻重生。”
宗玄亲眼看见,皇帝陛下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不疾不缓地继续道:“但这到底是逆天之举,总得付出些代价。需得当事双方中的一人以极大的执念来喂养玄机阵,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贫道也不知,只在书上看过,若此阵要成,必须意志足够坚定,即便当巨大痛苦来临时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沈昭忙道:“你可会布此阵?”
宗玄道:“会,贫道自然会。只是贫道会没有用,此阵成与不成,关键在陛下。”
“朕?”
“贫道方才说了,需得当事双方中的一人以极大的执念来喂养玄机阵,贫道布好了阵,陛下需以余生来祭此阵,从此摒弃凡尘俗务,舍弃所有权力荣华,长住阵中,再不能见任何人,不能过问任何俗事,直至……身死。”
殿中一阵死寂。
沈昭在见宗玄之前早已摒退了众人,只留魏如海跟在他身边,魏如海听了这一番言论,再看沈昭那隐隐心动的神情,只觉心惊胆颤,仿佛有一股森然凉气自脚底往上蹿,冷得他直打哆嗦。
“陛下,不行!”向来遵礼谨慎的大内官一反常态,顾不得殿前失仪,怒声道:“岐王生前便与此人来往甚密,奴才听闻陛下处死岐王后,他曾伤心至数度晕厥。焉知这个妖道是不是蓄意为岐王复仇,在蒙骗陛下!”
面对这尖锐指责,宗玄浑不在意,他微微一笑,看向沈昭:“是真是假,全凭陛下圣断,陛下乃世间至尊,无人能强迫您。”
沈昭沉默了良久,哑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没有。”宗玄坦诚道:“此阵本就是一个传说,玄虚至极,贫道从未尝试过,何谈把握?”
沈昭蔑然:“一个没有把握的传说,你也敢拿来搪塞朕,当真是不想活了,要赶着去地底下跟沈晞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