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削的脸上满是病容,不过借着丹药的威力强吊着一口气,颊侧透出不自然的红晕。身体虚软,活动得稍微多些,便会冷汗淋漓。
谭怀裕搀着他送上辇舆,他坐正了,长喘了一口气,才道:“朕撑得住,一定会撑到阿昭成婚后再走。”
裴皇后面露凄怆,抬袖偷偷拭泪,皇帝看在眼里,神情却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后恩爱截然不同。
他等着皇后哭完,让起驾,仰靠在辇舆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看来瑟瑟有了外心,你没事多找她说说话,她对你不设防,你试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别的男子。”
裴皇后一怔,犹豫地问:“若是有……”
皇帝闭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谁,知会校事府,杀了。”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却听皇帝继续以冰冷无波的语气道:“朕的儿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驾崩后,他们必然不会安分。放眼朝中,只有兰陵公主有这个本事能替阿昭稳住帝位,不管是为了阿昭,还是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这门婚事不能废。不管瑟瑟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安安稳稳嫁进东宫。”
皇后还想替瑟瑟再说些什么,见皇帝满面疲惫,隐隐透出厌烦之色,便将话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缩回辇舆坐端正,看向御苑深处。
杨柳堆烟,东风衔香,吹散了深染病气的低语,宫女红罗裙旖旎扫过青石路,掩过所有丑陋且见不得人的尘屑,如一幅最清新干净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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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着沈昭慢条斯理地换衣衫,脑子突然清醒过来了。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这门婚事根本退不了,对不对?”
沈昭平袖的手微顿,微笑:“你这样闹着不是挺开心的吗?我陪着你,纵着你闹,总有一天你会觉得累,就不闹了,然后高高兴兴地嫁给我,我会一辈子爱护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很是认真道:“如果我从未做过那个噩梦,我就不会逃婚,也不会有这些波折,我会一直觉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缘。而从来不会知道,所谓好姻缘,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昭温和道:“何必要想这么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欢,便是因为多思。你可以继续天真烂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望着他真诚的面孔,瑟瑟一时无言以对。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门口,突然灵思一动,转过身来,凝着沈昭道:“阿昭,若那个梦是真的,我们最后走到那步田地,或许非一日之祸,可能祸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沈昭脸上残存的温柔笑意渐渐褪去,瑟瑟冲他轻挑了挑唇角,转身离去。
本来已绕到了游廊上,岂料她又退了回来。
双手掐腰,冲着沈昭控诉:“还有,能令我开心的是你陪着我玩闹,不是你一天到晚地来玩我!”
这一遭不光算盘打空了,还大伤元气。
瑟瑟满面颓丧地回府,已近昏黄,自己屋里早早燃起灯烛,温玄宁正对着烛光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功课。
见姐姐回来,温玄宁只抬头掠了她一眼,复又低下,状若平常道:“姐,又没讨着便宜吧?”
瑟瑟不想搭理他,脱了外裳,仰躺在床上,闭眼。
温玄宁将笔搁回砚上,语重心长:“姐姐,你说你折腾了这么些事出来,哪一桩让你得着好处了?那太子哥哥是什么人物啊,他自幼丧母,在宫闱中无依无靠,却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根基深厚的岐王和晋王。那放在戏本里,就是韬光养晦、蛰伏于乱世的圣君明主,待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这么好的男人,你不抓住了,眨眼间就要被别人抢去的。”
他话说得诚恳,眼睛发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崇拜之情。
像这种十四岁小少年,正是仰慕英雄的单纯年华——不,这也看人,阿昭也有过十四岁,可他就从来没有这么单纯过。
若说八岁以前,阿昭还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心性,饶是王爵低微,也不大往心里去,如世间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喜欢调皮捣蛋。
可自打他的生母宋贵妃死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日胜似一日的沉默内敛,有时与他面对面,看着那清亮眸光与温秀容颜近在咫尺,却愣是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他当了太子,更是活在迢迢云端里,心思幽深,难以捉摸。
瑟瑟蒙过被子静默了许久,倏地,直挺挺地坐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温玄宁捂住自己的胸口,埋怨道:“姐,请你爱护一下你这唯一的弟弟吧,把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瑟瑟歪头看向他,烛光熠熠,耀入目中,将那柔媚灵动的容颜映得神采焕发。
“你说得对,我折腾了这一大圈,半点好处没捞到,眼见着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了,可不能再这么下去。所以,我决定后面要以静制动。”
彼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
就算阿昭再精明,可总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比如……瑟瑟突然病了。
她病了,缠绵于榻,总不能叫人抬着她去拜堂成亲吧。
且上次母亲和裴元浩的话听了一半,她还想从母亲那里再探听些消息,这几日她在心里琢磨,考虑过指派人去办这件事,且已有合适人选,可再细想,终究作罢。
母亲向来手段凌厉,最忌身边人算计她,万一被抓到,瑟瑟是不会有事,但那被她指派的人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事情终归还需要自己去做。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亲自去厨房烹饪了一桌朝食。
鲜蒸甑糕,熬得粘稠的瘦肉粥,爆炒肚丝,还有几个清凉爽口的素菜。
杯盘碗碟,淅淅沥沥摆了满桌,瑟瑟领着玄宁十分乖巧地候在正厅,等着母亲一起来用。
候了大约一炷香,兰陵公主来了。
她今年三十多岁,正是好花开到熟艳靡丽的时候,发髻高挽,青丝光滑,簪赤金凤头钗,额心描着牡丹花钿,脂粉薄敷,眼角淡扫金粉,转眸顾盼间泛着莹润耀丽的光泽,神态慵懒,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秀气的少年郎。
这是近来颇为风光的新宠,贺昀。
他只比瑟瑟大了两岁,从前是教坊里鼓瑟的乐师,偶被府中大总管见着,觉他生得文弱秀雅,人又温静平和,料想兰陵公主会喜欢,便引入府中,果真一面惊鸿,当即被召入内帷,连宠了数月。
这股新鲜劲尚没过,自是日日要腻在一起,就连用膳时都要贺昀在旁布菜。
瑟瑟准备了满腹的话,可贺昀在,终究说不出口,只郁郁地低头喝粥。
倒是玄宁,对他母亲身边的莺莺燕燕素来没什么好感,可偏这一个如此文秀安静,一副小可怜受气包的样子,忙着布了半天菜,连点汤羹都没沾,还得时不时抬头偷觑他和姐姐的脸色,生怕惹他们不快。
他放下瓷勺,冲贺昀道:“要不然你坐下一起用点吧。”
贺昀慌忙躬身,惶恐道:“奴身份卑微,怎敢有这种想法?”他下意识看向瑟瑟,见她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稍一斟酌,恭敬道:“后院还有些事需要去料理,容奴告退。”
说罢,他看向兰陵长公主,见公主轻点了点头,才端袖深揖一礼,缓步退下。
待他走后,兰陵公主看向瑟瑟,道:“你这几日行的荒唐事娘也听闻了几分……”
瑟瑟心里一颤,略显紧张地抬头,见她娘不甚在乎地道:“你是长公主的女儿,原不需要像旁家姑娘那般谨小慎微、扭扭捏捏,荒唐便荒唐,谁能拿你怎么样。”
原本温瑟瑟这不着调且有些嚣张的性子就不是天生的,是她娘从小惯出来的。
兰陵公主顿了顿,换了副严肃神情,道:“旁的事娘都能纵着你,可唯有一样,与阿昭的婚事由不得你胡闹。”
瑟瑟嗫嚅:“我不想嫁。”
“不嫁不行。娘这么多年辛苦筹谋,好不容易把他架在储位上坐稳了,若太子正妃不是我的女儿,那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瑟瑟,你也不小了,该懂些事了。”
瑟瑟默了片刻,抬头道:“那你们这跟做买卖有什么区别?”
兰陵公主气定神闲,慢悠悠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说:“这本就是桩买卖,不然我费尽心力把沈昭扶上位是为了什么?当初选他也是因为他母族凋零,身后无靠,好掌控,不必与人分羹。他唯一能报答我的方式就是立我的女儿为太子妃、为皇后,这个道理,阿昭心里明白得很,只有你这傻丫头才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