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一样。”她说了这句话,自己先笑起来。好像也觉出自己荒唐可笑,“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她靠在他颈边悄悄自问,过了会儿低着头又笑起来,“我也说不大清楚。”她往后仿佛又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大清,只有少女轻声呢喃,在已渐沉寂的夜色里,在曲终人散后寂寥的镜湖边上,轻轻漂荡开去。
沈雁心头忽然轻松,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问道,“我们回去好吗?”
白无忧乖乖地点头,由他带着站起来,踉跄往前走,刚出湖边过了避风亭,却被薛玉楼拦下,老东府皱着眉头,严厉地站在二人面前,
“夜宴未散,陛下却先行退去,恐怕于理不合。”
白无忧本来心里堵着一股气,见了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一时连长辈脸面不顾,出言顶了回去,
“给我退下!”
“退下?”薛玉楼冷笑道,“陛下登基至今,未给本朝建尺寸之功,开半省之地,整天只管流连后宫,与这等油头粉面的小子厮混,先帝有知,也必悔所托非人!”
提起父亲,白无忧被气得直哆嗦,沈雁攥着她的手,直觉连她的身体都在微微打颤。薛玉楼毕竟两朝旧臣,平日里小姑娘又习惯听他的话,偏醉了之后口下不留情面,他一想到这便觉气满胸膛,索性倚老卖老,站在原地不退一步。
薛莹见势不妙,急忙上来解劝,不想白无忧先前驳了薛信世的面子,这回一发连她的面子也不给,训斥了几句。薛家一脉三人,都站在当地,脸上极不好看。
西府怀镝见状暗喜,自诩平日里东府诸人的气受了满胸,正没处报复,此刻见他们父女三人都被白无忧当面驳斥,岂有不遂心意的道理,待要上来添油加醋几句,早见薛玉楼的次子薛琼按剑上前,周围侍奉等候的家臣见此,皆按剑而出将主人围护在当地。怀镝一挥手,怀氏家臣等亦越座上前,手上都按住腰间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只要一丝火星就能引动大乱。薛信世有些慌张地看沈雁,沈雁更慌,可白无忧将他的手用力攥着,让他想逃也没处逃,甚至连哆嗦一下都很为难,只能强作镇静,挺直了腰杆站在原地。
白无忧双颊泛红,眼神却十分激愤,想要再说什么,沈雁恐她激烈的个性反而火上浇油,急忙上前一步,语气轻缓地打圆场,“陛下今日醉了,醉后说话,东府只不要计较,若有正事,还乞明日再议。”
“你说什么?”薛玉楼着恼地看过来。沈雁碰到他的眼神有点吓着了,急忙移开眼睛,过了会儿,下定了决心,又攥紧了白无忧的手,正视着薛玉楼的眼睛,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陛下今日醉了,醉后说话,望东府不要计较,若有正事,还乞明日再议。”
他本容貌俊美端丽,此时正色进言,更显出不可侵犯之色。连薛玉楼都一时愣住。
章二十
薛玉楼听这么说,终于终于抬起头正眼瞧他,目光探究,好像头回见他一般,过了会儿,凛凛地环顾一圈,原本觥筹交错的席上,如今杯盘凌乱,食散茶凉,唯有怀氏与薛氏家臣剑拔弩张,各自怒目相对而站,刀剑皆攥在手里。
沈雁细查他脸色,知道这位东府已经有服软的意思,不愿真在此处与怀氏闹得太僵,他便上前一步,同时示意薛信世扶住白无忧,不料后者却不肯松开他的手,他只稍用一分力挣脱,那位甚至显然不大清醒的小皇帝便用十分力把他往回拽,恨不得把他拽个跟头。
沈雁无奈,只得让薛信世扶着他,将自己的手仍留在她手里,只将一半身子凑近薛玉楼,稍微弯下了腰,更示恭敬——他这番姿态起了效,面前不怒自威的老人肩膀稍微放松了些,沈雁低声道,
“毕竟是陛下在这里,今夜大宴,还亦平静无事,东府又是诸臣表率,否则只恐惹出非议。”这一句话,虽听着句句是服软奉承的话,可又别有意思,说得巧妙,薛玉楼听了,沉默思索良久。
他忽然后退一步,面上怒气一收,显出恭敬之色,身旁诸位子嗣、家臣见状,亦撤去围势,将刀归鞘后重新入座。沈雁寻思眼前光景,见这位东府执掌,一欣一震,俱是雷霆,在朝中权势滔天,唯西府能与抗之。
“那么,今夜且先如此,只是陛下为国家计,实在不宜荒疏太过。今日醉中,不好分辩,明日还需到祖庙里请罪。”他肃重道。
一提祖庙二字,白无忧又不悦“嗯”了一声,拨开沈雁却待上前分辩之时,早被鼓足了勇气的小公子一把拉了回来。
她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
“今日先罢了。”沈雁低声、很温柔地在她耳边劝着,“别让他们寻到这个由头。”
“我忍不得……”白无忧颠三倒四地说着,可沈雁攥牢了她的手不让她出去,她装模作样地挣了一会儿,可沈雁毕竟下死了心不放开她,她也就罢了,跌跌撞撞在原地站着,一手扶了他的肩膀,斜眯着眼睛,转过脸儿去不看薛玉楼,只望沈雁脸上瞧,小声在他耳边吹着酒气,
“那你对付,明儿个早上赶起来再说。”
沈雁小声“嗯”了一句,一手带着她,又向薛玉楼见过礼,耐心说几句合意的话,薛玉楼始告退离席,次子薛琼、家臣等亦随在后,又嘱咐薛信世不可延牵太久,晚了可先行返回内廷。沈雁则将白无忧好歹交给小随侍扶着,亲去怀镝与怀栎席上谢罪,幸而西府未动大怒,只吩咐诸家臣都重回席上,又着沈雁陪了两杯酒,就算罢了。倒是怀栎恐他受了委屈,亲自下席间,拉着他在侧边一张桌子上坐了,悄悄地笑道,
“今番这事别放在心上,他们两个祖宗斗法,拿你们凑趣儿呢。”
沈雁本自惴惴不安,可听他这么一说,禁不住笑了起来,怀栎又将身探出桌子,叫自己的随侍来倒茶给他醒酒,沈雁端起茶吃了,酒稍微压下去些,怀栎又道,
“你今日做得不错,两边都照顾着,场面上又好看,只可怜你受了些委屈。”
“我不要紧的。”沈雁说话仍无半分错漏处,“只心里怕果真闹起来,败了大家的雅兴。”
怀栎听了便笑道,“雅不雅兴的倒在其次,朝堂上的事闹到宫里来,认真较真动起脾气,比至舞刀弄枪,大家脸上也都不好看。”
沈雁诺诺而已,放下茶杯,怀栎便命人撤去,叹道,“陛下比你大些,可毕竟生于深宫之中,从小到大也是万般千般的娇纵,遇事不知让人的,你却是个极聪明晓事的孩子,平常多照顾她些。”
看着沈雁应了,怀栎方才放他出去,又嘱咐几遍说天黑,那河边的卵石是堆着经年的青苔,千万要防备路滑失了脚跌下去,但是嘱咐还不算完,只命自己的随侍撑船到内廷去,多取了数盏灯,都让侍儿拿在手上,又回到岸边侍候。他做这些的时候,沈雁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温柔熨帖,事事想得周全的模样确乎像是自家兄长,因而竟对他产生那么一瞬间的依赖之情。
这事完了,天上月亮已经很高,看看约近了亥时。
沈雁要往白无忧身边去,早看见薛信世从湖边下来,一身素白,越显出俊秀非凡,宛如天边清月。
“你父亲不是要你早点回内廷去?”沈雁忽然想起了这茬。
薛信世将手一摊,“参议大人不让。”沈雁听了这,才想起来去看薛莹,果然她也仍在湖边避风亭侍候,人尽散了,倒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吩咐人整备船只,一会儿又分派各处随侍宫娥来往迎送晚归的公子淑女,不过一时人未散尽,又到避风亭前去躬身侍奉。她虽让白无忧训斥几句,又让风吹了大半宿,脸上多少有些憔悴,原先弄的整齐的鬓发也掉了几丝下来,落在脸颊上,可严妆锦服一丝不乱,别有种使人心折的娇艳不胜之状。
沈雁走上来,薛莹亦对他躬下行礼,他便轻声道,
“参议大人,天色渐晚,不如移船往内廷去,早些让陛下歇息吧。”
薛莹隔帘往里看了一眼,亦悄声答道,
“陛下今夜过饮了,要从怜奥馆往内廷里去,那水路恐怕当不得的,总先做了醒酒汤,再稍微坐一坐,才好回去。”言罢,早请沈雁进怜奥馆与白无忧相见,自己下去吩咐捧滚茶和解酒汤上来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