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坐在白无忧身边敬陪,免不了下意识用耳朵捕捉自己的乡音,除此之外,就是捡自己没见过吃过的东西,都用小盘子盛在自己面前。
反观白无忧,她就可怜多了:各地城主家眷轮番上来敬酒:一会儿是大津城主刘轻卿的夫人,北赋名家,连用同韵赋歌一首,调两首,诗三首,专颂今夜小宴。
沈雁眼看着白无忧平举酒杯的手都打颤了,这位感情充沛的大诗人才刚诵到第一首诗,掏出帕子抹着眼角珠泪。
楚庭城主谏议吴灵素的表兄吴凤長,是当世书家,酒醉之后当场席上挥毫,气势如江上斩蛟,云间射雕,只可怜白无忧刚夹进盘子的一块蜜卤脱骨凤爪,两只清油煎辣虾,一碗时令的鲜荠菜黄鱼羹,都给撤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小皇帝,气鼓鼓地瞪着个条幅。
沈雁用眼睛找她,白无忧正好也看着他,翻了个大白眼。
优雅坐在侧席的内廷参议大人轻咳一声,皇帝的眼睛立即翻了回去,规规矩矩坐直。
等吴一坐下,她却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悄悄推了过来,一低头,是原样夹的一块凤爪,两只虾,沈雁没回头看他,正吩咐司席侍从从汤碗里舀汤羹,舀完了,接过冒着热气的碗放她手边。
薛莹单看着不语,抿嘴而笑。
伯蓝舞姬手持金线胡琴,缓缓轮拨出一只沈雁熟悉的家乡小调,他在心里跟着哼唱。一边拨着,一边绕席一圈,她穿一双硬底高鞋,走路的姿态十分妖娆。
沈雁着迷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将手中的汤碗递给白无忧,直到最后一个字吐出她圆润的喉嗓,他才如梦初醒,将手里的汤敬奉给白无忧,又顾盼一下,无人高声喝彩,皆用手中物件轻叩桌沿三次,女子用象牙折扇,男子用席上代替佩刀的小金杖。
可她脚底突然滑了一下,本为凸显身姿妖娆的舞鞋失去控制,摇摇晃晃地扑向盛满酒菜的桌子,伴随一阵巨响,重重摔倒在地,整盆滚烫的汤都翻倒在她身上,胡琴摔断了,金线像蛇似地在洒满一地的汤和酒里游弋。年轻的舞女尖叫一声,又立即死死地捂住嘴,挣扎起身跪下,叩头如捣蒜。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席上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只有白无忧,仍面色如常,一边把玩手里酒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带下去,按宫规处置。”
“……陛下!”薛莹也跪下了,“今日大宴,恐不宜见血。”
“我没说要杀她,只说按宫规处置,你怕什么。”
但沈雁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觉一阵彻骨深寒。他的头脑未及反应,嘴先行动。
“陛下且慢。”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恨不得从来没说过。
但白无忧秀丽的脸冲他转过来,伸手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问道,
“有话说?”
章九
沈雁看着跪伏在地的同乡人:哭得不成样子,眼睛肿了起来,钗环零落,一脸明媚鲜艳妆饰,此刻皆为酒菜沾污,狼狈而楚楚可怜。
他避开白无忧的目光,轻声道,“薛参议说得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见血恐怕不太吉利。”
白无忧并没像打断薛莹似地打断他,他觉得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与众不同,说话时胆子也放大了些,
“就饶了她这回,陛下意下如何?”
“规矩就是规矩。”白无忧听起来很失望,放在他桌面上,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能说出点让我高兴的话。”
她又吩咐薛莹道,“带下去处置,带远点。”
沈雁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看她,知道自己托大了,那个说要他“陪着走走”,在湖边攥着他手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脸色阴沉的帝王,她一言九鼎,“天威难测”。
沈雁好奇她如何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是天生如此,或者经过后天的培训,才变成这个样子。薛莹更不敢劝,只使个眼色,舞女被就地拖走,她乞求饶命的声音起先还穿过水面,能隐隐听着,过了会儿,不知为何,不见了。
早有侍女捡去地上狼藉,但盛宴已近散,只添了几个甜汤和淡汤养胃,给各人桌前放了点心和时令水果。
不知是否由于席上这场小事故的影响,众人食兴不高,不过月上中天,白无忧便吩咐散席。沈雁默不出声,敬陪一侧,不过一会儿工夫,最后一只载着宾客的画舫便消失在湖面上。
白无忧“嗖”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甩手,揉着坐麻了的双腿,又吩咐侍女锤了会儿肩,沈雁细看她,从她脸上看不到半点阴霾,仿佛之前随口定人生死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将一只脚翘在凳子上,叫薛莹过来。
“把王夫送回宫里去。”她说,“明天御林出猎,还要带他。”
薛莹沉吟一下,恭敬应承。白无忧打量她几眼,笑了,
“你不用多心,小薛我也带着,反正他俩也不会射猎,坐一个车去看看就罢了。”
“陛下宽宏,不计较舍弟冒犯宫闱之罪。”
“行了,赶紧送他回去,我看他今儿吓着了。”白无忧站起身来,叫上几个侍女,要往反方向走。
薛莹急忙确认,“陛下今天不宿竹枝馆?”
“不宿,你只管送他回去,不用跟着我。”
“陛下今夜欲幸何处?”
“外廷西府,明儿早上到那儿接我。”白无忧转身就走,并不停留。只留薛莹与沈雁矗在原地目送。
回去的路上薛莹给他备了轿子,沈雁坐在轿子里,薛莹在外慢慢走着,但离他轿子挨的很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看来陛下喜欢你。”
“这怎么见的?”沈雁苦笑着,她在宴席上的表现明明就是“不悦”,又何谈对他喜欢?
“你宴席上当众说话违她心意,他却罚也没罚,就让你走了,这就是喜欢的意思。”
原来这是喜欢的意思吗?沈雁一时无言。
“你不知道,”薛莹声音如羽毛般轻盈地顺着轿帘钻进来,“先王夫有一回说错了句话,在殿前跪了一夜,直到两腿动不了了,才让起身。”
“那后来如何了呢?”
“所以,已经是先王夫了。”
沈雁闭嘴了。
“不过,就算陛下格外高看你一眼,可这圣宠最好还是要的。”美人话锋一转,又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王夫无子嗣的,轻则流配,重则赐死。”
这么说,难道果真让他学齐幕代那些妖妃艳后,花枝招展地争宠?
沈雁抱着肩膀抖了一抖。
脑海里的画面一闪,自己“香肩半漏”,正喂白无忧吃葡萄。为什么一定是葡萄?大概吃西瓜、桃儿等很不雅观,吃花生又要剥壳。
你就别继续往下脱了行吗?!
不要害得小孩子看不了这部书!
薛莹看着沈雁脸上颜色忽闪不定,笑得前仰后合。
沈雁当夜仍宿自己馆内,这回没人跟他抢那张大床,他得以一个人独享,愿意睡成什么样就睡成什么样。可躺在枕上,总闻见一阵幽香,若有若无传来,让人睡不着——他记得门前那一树花明明是不香的。
他把自己翻了个面儿,百无聊赖趴在床上,肚子却不合时宜“咕噜”一响。
他这一晚上其实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忙活自己的肚子,怎么能就没吃饱?却原来皇家宴席规矩繁多,饶是沈雁吃得卖力,架不住一会儿上来个敬酒的,一会儿又来个祝宴的,可见越是隆重的菜席,反而越吃得不饱。
他光脚下地,走到内堂外冲着窗子的一面,宫铃雕成荷叶状,他拾起来摇晃一下,不多时便有宫人跪侍,
“公子有何吩咐?”
“有吃的吗?”沈雁愣一下,没想到真能叫来人,随即诚恳地问道。
“小厨整夜有人值守,公子想吃什么?”
“嗯,水晶饺子,这儿有吗?”
“我去给您问问……您说水晶饺子是吧?”
“正是。”
这水晶饺子,原是沈雁家乡的名产。伯蓝九郡中有川蝶一城,出好麦子,细细磨了之后淘出来澄面,单取最上面一层又轻又薄的裹馅,皮要薄到能看清里面的馅,才为佳品。自然,这道小夜宵极考验师傅的手艺,手上功夫不精,包时就扯破了皮;馅多了少了,火大了小了,也都易将一笼子的心血尽皆毁弃,故即便在伯蓝,也非钟鸣鼎食之家不能随意吃得。吃时要皮薄如绢纸,汁轻而不淫,肉色透亮,香气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