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对宫宴中发生的各种意外情况,偏殿里常常准备着各项物事,以免让贵人们失了体面。
苏婳沉吟一番,起身道:“你随我来。”她迈步往偏殿去。
王福忠站在偏殿的廊下,正眯着小眼睛四处张望。他见着苏婳,忙把她迎进去:“姑娘里面请,王爷已经在里面了。”
偏殿里燃着明亮的烛火,太和殿的喧嚣传到这里,变得极其轻微。李韬隐坐在熏笼前,正翻来覆去地烘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他的侧脸很清俊,高低起伏恰到好处,薄唇微抿,反叫人心跳加速。他的衣裳上映着橘红色的火光,远远一看,有一种家常而温柔的味道。
他偏头看见苏婳,先招手让她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这才想起来挥退偏殿中的宫女太监:“你们都下去吧。王福忠,你也下去。”
众人鱼贯而出。李韬隐拉着苏婳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大家传得那样凶,我还以为你被英国公府的那个泼皮打了。”
苏婳抿唇笑,晶亮的眸子在火光下,像是盛着满天星辉的光:“你教了我那么久,难道还看不穿我吗?”
李韬隐笑着摇头,十指修长,亲自帮她褪下弄脏的绣鞋:“英国公夫人这个人,最是无赖,我早年领教过的。我怕你嘴皮子利索,但没人家的巴掌快。”
苏婳“腾”的一下缩回脚,没顾得上他说的话:“你做什么呢?你可是王爷,怎么能……”怎么能给她褪鞋。
借刀杀人?
李韬隐已经把被汤水打湿的绣鞋褪下来,放到一边。绣鞋比较薄,汤汁顺着棉布往里浸,把苏婳的罗袜也洇湿了。
“我自己来。”苏婳慌慌张张地侧过身子,“你把罗袜给我,我自己换。”
李韬隐笑笑,把罗袜递过去。雪白的罗袜经过熏笼烘烤,带着温柔的余温,在冰天雪地里,尤为温暖。
苏婳半弯身子,背对着他把鞋袜换好。手指纤长,在绣鞋罗纹上轻轻拂过,她好半晌才平下心绪,坐直身子面对着他:“这是在太和殿的偏殿,您做这种事,万一被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
两个人挨得近,熏笼的灼灼光辉映在脸上,有点夫妻夜话的味道。李韬隐偏头,含住苏婳的耳垂:“本王才知道,原来婳婳也是一个拘于俗礼的人。”
苏婳的火气蹭的腾起,她好心好意为他着想,他竟然反过来说她的不是:“你是皇子,如果被人知道给女子换鞋袜,你猜猜御史们会怎么说?”
李韬隐的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笑着看她:“左不过是说本王耽于美色,颠倒阴阳。好像本王给女人换双鞋袜,天就会变成地,地就会变成天。”
苏婳从小嗓子里憋出一声冷哼:“这话,你留着对御史说吧。”说完侧过身子,一心一意烤着熏笼。
她纤长的睫毛在火光下一眨一眨,像春日里懒散的蝶。红唇紧抿,脸上含着薄怒,让李韬隐想起炸毛的小奶猫,炸开一身的毛,意图吓退敌人。
他揽住她,温柔地把她的身子掰回来:“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得亏遇上本王,你若是遇见别的男人,这辈子都没有舒心日子过了。”
苏婳哼唧一声,到底敌不过男人的力气,不情不愿地对着他:“你说我不好,我就不乐意。”
李韬隐什么阵仗没见过?三军对决,宫廷倾轧,算无遗漏。唯独听见苏婳这话,他愣住了。仔细咂摸一下,他试探道:“是因为我说你拘于俗礼?”
苏婳对上他的眼睛,马上飞快撇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管低头顺着青丝。
李韬隐的视线随着她的小手一上一下。素白小手抚过青丝,绸缎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是因为,太在意他说的话吗?
他叹口气,放柔声音道:“我那是开玩笑呢。你若是拘俗礼,我就事事照着规矩来,绝不越雷池一步;你若是不拘俗礼,那就随你高兴,爱怎么来怎么来,我都陪你。”
都陪她……
苏婳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小脸:“那如果……我想当皇后呢?”
李韬隐点点头:“等我当上皇帝,就立你为后,我们俩平起平坐。”
“我不喜欢后宫还有别的女人。”
“那我就不立妃。”
“若是御史进谏……”
“我来挡。”
“万一宫里住腻了,我想去大漠,去西域,去仗剑走天涯。”
李韬隐怀疑她又看了什么话本子,怕她生气,仍面不改色地点头:“可以。到时候让咱们的儿子当皇帝,我们做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我还要……
娇艳的小嘴一张一合,一气儿说了一堆愿望。李韬隐脾气极好,一一应允。苏婳知道,李韬隐是真正的君子,他答应的事,都会做到。
她的眼里浸上笑意,笑盈盈地在李韬隐手里画圈儿:“遇见你,真是三生有幸。”
李韬隐听到她这句情话,精神一下上来了。费了这么多心思哄人高兴,得她一张笑脸,真真是死也知足。
他握住苏婳的手,掌心微微痒,是心动的滋味:“我也是,三生有幸。”
两人腻在熏笼前,喁喁私语。才陷入爱河的人,心里话怎么也说不完似的。苏婳琢磨着,难得他有求必应,不乘胜追击不是好汉:“刚刚忘了说,我想要每日都睡懒觉。”
“这个不行。”李韬隐摩挲着她的小手,“你若是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就是比别人少了一个上午。还怎么当皇后,怎么当太上皇后,怎么能仗剑走天涯?”
理是这个理,苏婳扁嘴,可她就是喜欢睡觉呀。
*
在偏殿厮磨许久,回到太和殿时,宴席已过半。才迈进殿,苏婳就敏锐地感受到,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命妇贵女们仪态端庄,三五成群地凑着说话,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了些。
坐在上首的宫妃们用着饭菜,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唯独秋娘离座,立在婉妃身前,身子颤抖,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婳坐回位置上,便有邻座的贵女凑过来:“你真是太厉害了!把英国公夫人气成那样,换我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有挨训的份儿。”
她醉眼朦胧,头上的珠钗都有些歪了,想来是个酒量浅的,两杯即醉,倒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
苏婳礼貌地点头,一边冲她笑笑,一边往她身后瞥。贵女身后是个命妇,此时掩着团扇,与另一个命妇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压根没空管她的女儿。
贵女见她接茬,兴奋劲儿一下子上来:“啧!若是柔昭仪像你这样聪明,也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秋娘?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苏婳忍不住把目光往上首扫。秋娘正从怀里掏出帕子,一下一下按着眼角。
苏婳坐直身子,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出什么事儿了?”
贵女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
原来,执掌宫务的婉妃正喝着酒呢,突然宫女来禀,说是内政库的钥匙丢了。内政库里藏着珠宝名画,全是宫里最值钱的东西。婉妃慌得不行,又怕动静闹大,只悄悄的派人寻找。结果呢,借着月色,婉妃的心腹宫女见有人往湖里扔东西。心腹宫女大叫一声,倒是把人吓跑了。她走近湖边一看,草丛里正躺着的,不正是一串钥匙吗。
“内政库的钥匙,就这么找到了?”苏婳眯起眼睛,想到李韬隐说过的话。
——你且瞧着,不出一个月,婉妃必然会犯一个大纰漏,丢了这份好差事。
贵女连连点头:“婉妃娘娘的心腹宫女回来后,一口咬定,那个被吓跑的人,就是柔昭仪身边的晚鹃。可是婉妃娘娘又没有证据,只好可着劲儿作践柔昭仪,出一口恶气。”
苏婳听了这话,再度往上首看。秋娘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婉妃面前,两条纤细的胳膊高高举起,看样子像在奉酒。
贵女也看过去,啧啧称奇:“这么多内外命妇在场,婉妃娘娘偏偏叫柔昭仪跪着奉酒,真是不给人留半点情面。”
苏婳拧眉,心想这事实在蹊跷。
婉妃丢了钥匙,就算找回来了,一个“办事不利”的帽子是绝对跑不了。在宫中素来不起眼的宫妃,能坐到妃位,也不是真的就任人揉捏。因此她气性上来,才当场发作。
至于秋娘呢,因为晚鹃的缘故,她早已和贵妃是针尖对麦芒的局面。加上一个婉妃,她就算有皇帝的宠爱,在这宫里也是步步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