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被李韬隐逼入死角,顾此而失彼,顾彼而失此,反正总是要被攻城略地。
李韬隐却似没看见吃掉白子的机会。修长手指执着黑子,轻巧在另一处落下。
如此反复几次,每逢苏婳要失子,李韬隐便视若无睹。苏婳咬牙,把白子丢到棋盘上:“王爷让我,这棋下得忒没意思。”
她皱着一张小脸,纵是气急败坏,亦是娇妍动人。
李韬隐朗朗地笑,敲了敲苏婳第一次要失子的地方:“你看这处,当时本王若这样下,你便输了。本王要让你赢一次,你还不满意。”
苏婳仔细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输给你也不丢人,何苦来作弄我……”
李韬隐笑得更开怀。他捡起被苏婳丢掉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你每次输棋都沮丧得跟个小奶猫似的,本王怎么好让你输?”
苏婳睁大眼睛:“什么小奶猫?”
“唔……本王年幼之时,曾在宫廷的阴沟里捡起一只小奶猫,眉目耷拉,怪可怜见的。”
苏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您觉得我像那个?”
她双眸圆睁,里头迅速涌起涟涟雾气。
李韬隐毫不怀疑,只要他点头,眼前的小奶猫就会嚎啕大哭起来。他一时有些无措,薄唇轻启,语气肯定地道:“当然不是。你长得比那只猫美多了。”
苏婳怀疑地看着他,见他信誓旦旦,便半信半疑道:“从前教坊司有只母猫,年年生一窝小猫,副使叫它们畜牲来着。”
李韬隐一听,不由在心中暗暗挤兑起这个副使,面上仍是清贵无俦的微笑:“那你喜欢小奶猫吗?本王送你一只解解闷?”
苏婳摇头:“我更喜欢狗。”
李韬隐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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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行宫的日子祥和美好。苏婳秉承着《黄帝内经》中“冬三月,早卧晚起”的真言,每日理直气壮地赖床。醒后,或是观遍行宫美景,或是遍尝可口佳肴,过得舒心极了。
李韬隐常常借着由头唤她过去。有时是博弈弹琴,有时是漫步梅林,最多的还是让绍青送来她爱吃的鱼,然后唤她过去品尝。
这天,苏婳醒来后感到小腹一阵刺痛,知是葵水来了。她恹恹地趴在床上,等紫瑶等人收拾干净,目无焦距地盯着帐幔发呆。
在教坊司的时候,冬天仍要练舞。寒冬腊月,舞女们为了跳出轻盈之感,只被允着穿薄薄的秋衫。舞室中没有暖龙,苏婳记得,那时连脚趾头都是僵硬的。
寒气一阵阵地往上涌,苏婳唤来紫瑶:“你把熏笼挪过来点,我冷得很。”
紫瑶见她面色惨白,忙依言照做,又吩咐着小丫鬟去端姜糖水。
正一片忙乱间,王福忠过来请安。他站在外室,隔着窗格,温声道:“姑娘,王爷请您去尝尝蟠龙黄鱼,说是荆州的名菜,特地请来那里的厨子做的。”
苏婳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小腹却寒得很。她提着小嗓子道:“我不想吃,公公请回吧。”
王福忠一时为难起来。他又道:“姑娘,王爷给您送来了一只小奶猫和一只小奶狗。您要不要瞧瞧?”
苏婳眼前一阵阵的黑,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王福忠在外头低声说了几句,紫玉便托着一个半开的匣子进来。
匣子里装着两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拱一拱的。进了内室,它们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瞅着苏婳,瞧着可怜又可爱。
苏婳勉力看了一眼,心中亦是欢喜。她抬了抬手,紫瑶忙出去,对王福忠道:“多谢王爷美意,姑娘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姑娘今日身子抱恙,无法享蟠龙黄鱼,奴婢在此代姑娘赔罪。”
王福忠摆手笑笑:“这是什么话,苏姑娘既然病了,好好歇息便是。”
他又低声问道:“苏姑娘缘何生病?病得可重?可要请太医来?”
此次出行,并未有太医随行。晨起时紫瑶见苏婳痛得难耐,亦如此问了一句,但苏婳自知身份,不愿大动干戈。
紫瑶便推辞道:“公公美意,奴婢心领了。姑娘说,不过是小疾,她不愿兴师动众。”
至于苏婳得了什么“病”,紫瑶一时难以启齿,故略去不说。
王福忠亦是知情识趣,不再追问,略略寒暄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李韬隐身形笔直,立于廊下。朔风拂动,大氅猎猎作响。他眺望着苏婳院子的方向,便见王福忠匆匆而来,满脸难色。
“回王爷,姑娘身子抱恙,不能前来用膳。至于那两只小猫小狗,姑娘收下了,看着脸色不好……”
王福忠话音未落,李韬隐便撩起袍角,大步而去。
王福忠在后头跟着,大冬天的,竟走出一头汗。他一面擦着额角,一面暗道:王爷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如今瞧着,怎么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公子哥,便是为美人一掷万金,他也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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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婳的屋中焚着淡雅的熏香,暖龙烧得正旺。
紫瑶扶苏婳起来,在她身后垫上两个迎枕。紫玉拿着小勺,小心喂她喝姜糖水。
一碗姜糖水灌下去,浑身好受得多。珠帘阵阵响动,苏婳抬眼,见李韬隐掀帘进来。
他的头发简单束起,大氅还未褪下,肩上落着几点细雪。李韬隐走近几步,雍容清淡,大手覆于她的额上:“你这是怎么了,小脸这么白?”
他的手冰凉,贴着她的额头,使冷气一下子往小腹涌去。苏婳不满地皱眉,整个人往被褥里一缩,道:“没什么。”
李韬隐拧眉,仔细打量她几眼。
她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上却并没有烧。眼睛润润的,皱着小鼻子,瞧着确实不太舒服。
李韬隐收回手,吩咐王福忠:“你去使个人,快马加鞭,将京城的王太医请来。”
西山和京城有好几个时辰的路,等把王太医请来,她早已不疼了。更何况,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因为她来葵水了,王太医还指不定要怎么耻笑。
苏婳嘟着小嘴:“不用请太医,我过会儿就好了。”
李韬隐莫名其妙:“哪有生病了不请太医的?你且在此躺着,今日夜里他便到了,开两副药,热热的喝下去,病就好了。”
他想了想,温声道:“你现在想吃些什么?本王吩咐人去做。那个荆州来的厨子,做蟠龙黄鱼是一绝,要不本王让他做好了,送到这里来?”
芝兰玉树一般的谪仙王爷,声音清雅温柔,一句句询问,皆是贴着心意,若是寻常人听来,谁的心中不是万分熨帖。
苏婳却是铁了心,不想被王太医嘲笑的。她皱起漂亮的眉毛,娇娇地嚷道:“反正我就是不要请太医。”
一时情绪乱了,小腹又是一缩。苏婳疼得哼唧一声,嘟着嘴在床榻上翻滚。
李韬隐气得一噎,见她这样,又担心得不行。他转向王福忠:“还不快去?待会姑娘病情加重,你的罪过就大了!”
王福忠应一声,忙忙的掀起帘子出去。
苏婳急了,慌乱地叫紫瑶:“还不快拦住他!”
李韬隐拧眉,喝道:“不许拦!”
紫瑶吓得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王福忠飞快地走了。
苏婳已经想到王太医背地里的嘲笑了。她不知哪儿来的脾气,抓起一个迎枕砸过去,大声道:“你怎么管这么宽!我不过是来为你办事的!如今用膳你要管,生病你也要管……”
她一时泄气,抽抽嗒嗒道:“你明明说过,办完事情就放我归老的。如今你这样,是想做什么?我日后还要嫁田舍郎……”
日后她要嫁田舍郎,可他对她这样好。她日后,怎么忘得了。
情潮
迎枕砸过来,带来一阵女子的幽香。李韬隐侧一侧脸,便躲了开去。
他收起脸上的表情,沉沉看向苏婳。
苏婳犹自哭着,撞上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慌慌张张扭开小脑袋,一下又缩回了被褥里。
李韬隐长腿迈开,轻撩袍角,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凝眉,看向床上那个女子,心中罕见的泛起懊悔。
是他不好。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女子不同男子,她们的世界,从来只有内宅的窄窄一方天空。在这样的狭小世界里,名分,是她们最大的安全感。
他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宠爱,却拿不出一句承诺。因,他谋夺皇位,亦是朝不保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