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窗外,眼中忽然流露异彩,说道:“春分是个好日子,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七七,你看,窗外杏花都开了。“
窗户开着,春意料峭,寒风灌进来,叫人冷得清醒,可庭前早已有满树二月杏白,扑簌簌的香气浮动,被风裹挟入屋,沾的衣襟也有杏花香,我走过去关窗,轻叹,寒冬原来早已过了,离春分也只剩下一个月了,沈奕,我在这太闷了,让莞尔带我出去玩玩吧,听说明日是你们这里的百鬼节,我也想见识见识。大约是杏花香叫人心情放松,沈奕同意了。
大凉的风俗奇特,百鬼节是他们独特的节日,这一日,他们会在度朔桃树下,开庙会,搭起戏台,敲锣打鼓,第一声鼓声擂起,人们要紧闭窗门不得外出,这一出戏是给百鬼观赏,待到鼓声再次响起,这一出鬼戏才算终了,这会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出动,年轻人赶庙会,与情人在度朔桃树下挂祈福纸,折桃枝表白,老人搬着小板凳去看那呜咽幽怨的大戏,孩童贪这日大街小巷上陈列的各色甜食,另外,这日行人出行前,要用艾草水淋浴辟邪,行走在外皆要佩戴狰狞面具,穿一身黑衣,说是这样才可不冲撞百鬼。人与鬼皆在这夜,深山里,熙熙攘攘,并肩同行。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节日挺瘆人,我很怕鬼,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明日能不能成功逃走,这一夜我失眠了。
☆、第 16 章
夜色似墨,一点晕开,忽地洋洋洒洒,泼开了去,洒了个黑天暗地,浓雾弥漫,一座孤山伫立天地间,山上古树幽影,黑鸦归息,在天尽头落得瞳瞳鬼影。山下连绵戏台,只亮几点光火,隐隐绰绰,戏台竹竿构建,金丝红绸落成一个个堂皇戏台,搭于河上,这一弯河连着人烟陆地,河上几叶扁舟,几点烛火。四处静寂,鼓声忽起,自云雾,山间,河泊,震开去。鼓声终了,画白脸的戏子上了台,对着苍苍大地,旷旷山间,唱那幽怨绵长的曲儿。
我和莞尔坐在船里,挑着帷幕偷看,莞尔大约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我看着此情此景,心底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这天地太辽阔,这夜太黑暗,这山太幽深,心底的那点勇敢和温暖好像被消耗完了。就在刚才,莞尔同我说,大晋皇帝要在春分时节成婚,各国都收到使者的请帖了。莞尔说的时候,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眨眨眼,才看到膝上黑衣有一点水渍,摸摸脸,也有水渍,莞尔小心翼翼握住我的手,她叫我不要伤心,她会帮我,今晚过后我一定能顺利回大晋的。我抹掉脸上的水渍,其实这样很好,沈奕的阴谋没有得逞,陆阎放弃我,很明智,只是我原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内心在崩塌。我把白面笑鬼面具罩到脸上,第一次觉得鬼节这个戴面具的传统很好,就算难以露出笑脸,面具可以代替,旁人瞧着,就看不出你伤心,以为你在笑。百鬼戏还在嘤嘤啼啼,河上波纹荡漾,船上偶尔有些摇晃,我似乎也是这河上的一个孤魂野鬼,在这异国荒山,不知挂念谁,不知谁挂念。
第二阵鼓声起,浓雾散去,烛火依次从河泊,山脚,山央,山顶簌簌点起,黑茫茫的孤山,顷刻间,被人间烟火笼罩,莞尔说,庙会开始了。听得河上摇橹声,不过片刻,人声鼎沸,男女老少,戴各种模样面具,或泊船于山下,或嬉戏于篝火前,或祈福于桃树下。我擦擦眼睛,这热闹得仿佛刚才那静谧天地是我想象出来的。船已靠岸,莞尔领我下来,河边有小摊卖烤串,香气扑鼻而来,我们买了一堆串,边走边吃,温热食物入肚,我这才觉得魂魄归体。行至人潮涌动的庙会上,忽然出现许多个戴白面笑鬼面具的人,服饰身形与我看不出差别,莞尔捏捏我手心,把一袋金子放到我手里,低声道别,往前走,路的尽头右边有一艘船等着,但愿一切顺利。我握握她的手,道声珍重,便穿过拥挤人群,快步向前走。
我的心跳得很快,身后已然起了波澜,我换了事先备好的青鬼面具,每一步走得都怕被认出。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天上一弯下弦月,河边一棵杏树,有一人戴银狐面具,挑灯立在树下,微风轻澜,杏花摇落,像下小雪,花瓣落在那人肩头。
☆、第 17 章
我迫不及待向那人走去,靠近,他的肩头落着几瓣粉白杏花,身上氤氲杏花香,应该是等了许久,我同他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他乌衣冷肃,单手执剑,银狐面具下的他似乎是认真地在观察我,确认身份。但是他并未出声,只是摇摇头,径自去解系在桥头的纤绳。我心道,这人着实高冷,大约是走江湖的,不想暴露身份,我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收回视线,主动收声。
那人解好了绳,同戴着罗刹面具的船夫点点头,那罗刹船夫便招呼我上船,我按照他的指示上了船,那银狐人便默默跟随我其后。
行至河中央,我心中依旧忐忑,于是走出船舱,坐在船头呼吸新鲜空气。此时已是亥时,山间有浮灯渐起,自千山万重处,载着世人俗愿,飘至远处高山万水,高处浩瀚星空。山间风拂面而过,我打了个喷嚏,忽然身上就落了一件黑色披风,回头一看,才发现银狐人抱剑站在我身后。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虽然他很高冷,但我还是感激地向他点点头,披风的味道窜进鼻尖,十分熟悉,熟悉得我想落泪,哎,这糟糕的情绪管理。杏花香气下,涌动的是清冽雪松,这是陆阎最爱熏的雪松香,干净清澈。山间风太冷,我裹紧了披风,再看一眼那沉默的银狐人,他的黑衣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乌发也叫风吹得不羁模样,就连身形,也跟陆阎那般相似,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是陆阎,此时的陆阎应该在大晋,等着做他的新郎。可是我有些魔障,忽然很想看一看银狐面具下的人。
我向他迈进一步,十分突兀问他,我可以看看你吗?
他摇摇头,这回双手抱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我也觉得自己糊涂,反正管他长什么样,不会是陆阎的,雪松香很多人都喜欢,黑衣是今日穿戴风俗,一切都巧合,我自嘲地笑一笑,转过身想回去歇着。
忽然,银狐人长臂一伸,将我往他身上一揽,几乎是同时,风凛冽而过,一支羽箭擦着我的面颊呼啸而过,所幸戴着青鬼面具,不至于破相,面具碎落满地。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已有十几支流矢风驰电掣,银狐人将我护在身后,左手挥剑,将其一一击落。那船夫倒也不慌,一边摇桨,一边向空中发信号火。鼓声忽急,从远处河畔传来,箭似雨落,后方已有亮着火光的几艘船追击而来。我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我还不想死,也不想死在这做孤魂野鬼阿。银狐人似乎知道我很害怕,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沉声道,不要怕。他的声音比陆阎的沙哑低沉,得到了验证,只是此时没有时间想其余的事情,我跟着他躲避箭雨。船夫忽然抚掌,顷刻间,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艘船,在我们后方,拦住追击的船,河流湍急,夜雾又渐起,船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所到尽头,只余我们一叶扁舟,船夫将船泊在一边,我们上了岸,岸边几丛山茶,幽然吐露芬芳,有人来接应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晚上过得可太累了,我垂眸,忽然才发现,银狐人和我还握着手。我连忙抽回来,低声向他道谢,欸,我是思念成疾么,为什么总产生错觉,今晚我要大睡一觉。
☆、第 18 章
大概神经绷紧太久,我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日光从窗纸映进来,屋里明亮又温暖,我打着呵欠推开门,今日是个明朗的晴天,远处蓝天有纸鸢,院里几株山茶花,颜色粉白,与雪争春。边上的灶房早已有炊烟袅袅,院里飘满饭菜香气。我摸摸肚子,循着香味走到灶房前,刚要掀开帘子,银狐人就迎面走出来,他一手端盘小炒肉,一手端个青菜,我注意到他衣服上沾了灰,头发也有些凌乱,船夫紧随其后,手里端着一盘鱼和一个汤,也是一头凌乱的头发,嘴里还嘟囔,一大早觉也不让人睡,还差点把厨房烧了。银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船夫即刻噤声。我往后一看,那台面烧得一片漆黑,我有些感激他们,连忙帮忙端盘子。饭菜都摆上院子的小桌子,他们都摘了面具,都是平平无奇的脸,放进人海里就淹没的那种,毫无记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