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千面行迹无踪的人太难分辨。妙手丹心悬壶济世的人离她好远。高台下坠的,她不敢发一言。她像一个过客,行走在山水之间,在田埂上俯身,用使不上力的手将五谷收捡。教坊两侧她逃离:两岸歌女,再没有人一嗔青荷垂,一笑山水倾。
她守在破败的战台起舞,一如当年红衣的舞者蹈着光阴扬袂。可是风声飒飒金铃破碎,她找不到当初的节拍。太学府宅里她恭敬行礼,问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今日战河东,明日在旭江以南。她唱一曲边塞,风声与她相和,只有风声与她相和。
楚馆章台的水袖下垂,有人将香囊掷进她怀。是红衣,却不是红衣的人。她眼里的希冀,在来人靠近时化作绝望。她闭关写书,门上挂一串风铃。风铃摇晃,似是故人来。
装一场啊……有人踏雪而来。将柴扉轻叩,风铃都晃歪。
她踏雪而来。
平复我所有的等待。
……
又是一个雷雨天。
当年那个常年着一袭红衣,走路是舞张口是歌、敢对天雷指手画脚、把自己嫁了天下人的少女已然徐娘半老,收敛了一身锐气,穿着一身最是不喜的素净白裳安安静静地靠在山洞里,听外面雨声细密。
“你说的对。”四十七岁的青卿合上书,轻声对空无一人的山洞说,“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勇气去死的人。哪怕当年挑了手筋,也不敢对生活绝望。”
“……是为了谁呢?”她朱唇微启,似是叹息,又似是想作诗。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二十七年。”
“游四方。”
“撰传世医书。”
“载不世医术。”
她掐下一颗草,轻喃:“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此书成风云动天下惊。”
“无人受饥寒之苦。”
“无人生离死别。”
“无人……”
她浅浅笑了一下:“我不编了。我所奢求的是声名。是一个和你并肩的权利。”这么说着,她仰头向身后墙壁一靠,望着帘外雨,静静出神。
……
四十岁的青卿盯着铜镜里的人。
憔悴而且丑陋的枯黄面容,眼角攀附了皱纹。耳后甚至有了白发,对于四十出头的人,的确是过早了。她对青卿笑了笑。
青卿后退一步,镜子咣地一声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她也曾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两颊生霞。红衣似火,倾倒十里人家。
也曾啊……
回不去的年少,回不去的光阴。岁月流逝得太快了,我还没做什么,怎么就日暮了呢?
山中无岁月,怪我不知年。踏着逐水道奔腾而来的人,漾舟江上勇斗兼天浪的人。一戟分兵有如断潮的人,观潮一语囊括天下的人。挽弓射落天上雁的人,在山野林间跳跃前行的人。路上遇见的老者,也曾是谁梦里的郎君;山前伐薪的卖炭翁,幼时也是父母的掌心珍宝。山荫道上,目不暇接——看不过来、真的是看不过来啊!
奋笔疾书到最后一刻的李三粟满心苦涩:写不完、写不完,这岁月太吝啬,这光阴不等人——这满腹经纶,要陪我这把老骨头去了!
血红色的残阳,中了箭一般从五彩湾上坠下去了。青卿仰头看天,眼里分明是日出。眼里是日出,身外怎么就日暮了呢?
……
三十九岁的青卿在写书。
无人照应的话,她可以一天不动手以外的全部,让自己被世间遗忘。
南国不死草。药效如何如何,外观如何如何。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已经整理到这种传说中的草药了吗?
那岂不是快要完成了?
她咬着笔头回忆这种奇珍的外观味道,突然疯了一样去翻自己以前整理过的书籍。入手只摸到一片残缺。什么时候的她把它们撕掉了呢?
她想了半日,才缓缓在纸上写下——
未知。
……
三十八岁的青卿还在写书。
“呀。”某一天她突然说,“我比贞侯大人多活过了十载光阴。”
……
三十七岁。依然在写书。
恍惚间忆起,也曾有人评价她一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
二十岁的青卿红衣似火,逼着人说:你不要甘于平庸。
四十七岁的青卿踏着落雨处步步蹦紧了脚背,身后长发一摇一摇,像一个最普通的旅人那般,无视了雨幕,在山林间穿行。
她仍是籍籍无名。
“隐姓埋名是为谁?君不见——”
“隐姓埋名不为谁。书成千载风云惊。”
……
当年洛芷柔站在桥的对面,青卿伸出双手。
在这一块山石距离很近,可其下湍急的水流似乎深不可测。
红尘令主伸出双手:“跳过来。”
“啊?”
“我接住你。”
青卿直视着她的眼睛,突然明悟了什么。她平静说了句:“好。”
白衣的身影纵身一跃,对面黑袍的姑娘若是收手,她极大可能跌入滚滚的水流——恍然同样的黑衣白衣,黑衣的君主命令:“跳过来。”
白衣的那人抱着对前朝的遗恨摇摇头,淡然走至桥心,一跃而下。
第五十七章 祈朝暮红颜有泪 镇河山白首无归
英雄已老,美人迟暮。
青卿一手捻了下眼前草木的汁液。
靠近一嗅,有股淡淡的清香。
“你吃不吃?”她问檐下避雨的鸟儿。
“也是,没见过你们吃这玩意儿。”这么说着,她写下:“鸟兽不食”。
一般这样的草木生灵,都有独特的气味。不是至毒,就是黄连那般的良药。“要不要赌一把呢。”她轻声道,“这二十年来的杂草青毒,就差你这一种不识了啊。”
鬼使神差地,她把指尖的汁液靠近唇边,堪堪在唇边止住了。
今日的风铃也没有响。
风在歌唱。
无访客。无访客。无访客。
“吃就吃嘛。”她轻笑,言语间竟又有了些当年红衣姑娘的模样,“谁怕谁啊。”
……
久违的捣药声时隔二十多年又一次在屋子里响起,那些年年翻新年年送到医坊的瓶瓶罐罐终于等到了主人,一个个光洁如新,瓷碗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长守着她的小厮凑过去,用手点了一下药粉,在笔尖嗅嗅:“怎么想起配药了?这味道——最近蚊虫很多吗?”
“你也不怕有毒。”白衣的姑娘挽起长发,脸色白得吓人——也亏她一向皮肤白皙并不明显,笑吟吟夸了他一句,“鼻子很灵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还含着笑意,一时间光彩动人,看得小厮一呆:“姑娘笑了!姑娘居然笑了!”
他跑出去,隔着两间房仍能听见他的大喊,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家姑娘笑了!”
身后青卿敛了笑,紧绷的神经才敢放松。长伴她十余年的人心里有情,可她愧对这番情深。红颜蹉跎,她劝人早悟兰因苦海脱身。“你先抽身。”他这么反驳道。
“罢了。”她一手扶着胸口,先是小心地咳着,后是一发不可收拾,咳到撕心裂肺,瘫坐在地上。
“……失策。”她仍是轻轻地说。
一只蓝紫色的蝴蝶落在她面颊上,猝不及防地把口器插进莹白如玉的皮肤里。
青卿手指摸索一番,够到配好的药,洒在蝴蝶身上——蝴蝶挣扎两下,化作了地上的尸骨。
“什么玩意儿。”等待了两天的白衣女子不满地轻喃一句,“这么恶心。”
……
——北疆有无归药。味苦,性甘,毒入五脏,诱蚊蝶,惑心智,暂不可解。
青卿看着笔下未干的墨迹,仍是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甚至还有心情在心底笑:不是南国有不死草?
我偏说北疆。我偏说无归。
书快成了。她眼中精光大亮。
……
蝴蝶。
好多蝴蝶。
小厮疑惑地伸出一只手,引着一只有蓝紫色绚烂花斑的落在臂上。蝶翼扑棱扑棱地扇动,许是不喜他身上的味道,片刻后又腾空离去了。“哪儿来这么多蝴蝶?”他皱眉。
这些美丽的生物黑色触角相互接触,在他回身的时刻从窗口飞过,乌压压一大片。
……
好久不见这样鲜丽的大红色,连带着空气都喜气起来。
镶着金边的嫁衣领子上面绣着一对儿蝴蝶,红衣很好地勾勒出新娘子的身躯,束腰又瘦下去,上面挂着约莫十几个平安扣。滚着明黄色祥云的衣袖中,隐隐露出那双曾经持银针上下飞舞游走在生死线间的纤纤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