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辞,我首次向夫人支了一吊钱醉到酩酊,对着缥缈的雨幕失声痛哭。
……
我明白为什么由我来写了。
重黎自世家,四娘谋边关。青缁衣起于草莽,我代表为朝廷。由我来作别,最为肃穆。
只是我……
(擦拭)我本文朝臣,何作义朝人。(擦拭)
我怀念那个一心叫我“倪卿”的人。
我出身士族,看公子的谋略、胆识,皆出人之外,当时又求贤若渴,性格宽绰能容人,便选择他来辅佐。当内在的谋划和外部的方针并重,百天之内擒贼首,东挑异族,拥兵推进。作战千里,奠定基业,而今二十六年了。
我向东眺望沧海,沧海清明日月沉浮。
名姓字号父母所赐,岂能随意更改?天下暂安人才凋敝,我的作用不再举足轻重,下一盏“三归酒”,当归我了罢。
公子且记,“胸襟之大纳四海”。昌(划掉)运这面镜,快碎了。
顺昌二年,臣白。
特别喜欢学姐的一句话:“也好,年轻人,生命在徐徐前行,不会为谁停留。”
我不求推荐收藏,不求名利,只希望有人爱我的故事。如果有想倾诉的,也尽可以告诸于我呐。不爱也没关系,我还年轻,这十八万字不过是开始。
时不我待,高考快乐。
第五十一章 黄粱梦醒几经秋 红尘宿醉唯曲留
“啪”的一声清脆,将长久伫立的人打醒。
盲者好似才从一天前回神,转头去无声地问那白衣清朗的人。
“她已经走了。”倪昌那样冷静地叙述。
盲者皱眉,启唇,却无从辩驳。
“你就这样了?”见他又生自暴自弃的意思,一股怒火攻心而上,“她守了你两年!才也不用貌也毁败,也不修习一味堕落,你对得起她?”
又是一会儿没有回应,倪昌不知该向前再抽他一个耳光,还是后退以防他发疯。却见他抬头,露出一个并无半分勉强的、有些阴冷的笑来:“你说的对。”
“黄粱梦醒……太晚了……”
他仿佛一瞬又变回了那个惊火戟分兵百万的将军,一计定半壁的锐士,又仿佛和这些过去告别。从此,他是身陷潮中的政客。
……
临风的人腰间佩一块玉玦,有如月中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头戴锦帽、丰神俊朗的男子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笑得开心,一只手还不忘遮住自己的双眼。若不是目盲,铁定会笑出眼泪:“倪昌你也有今天!倪运哈哈哈哈、运……”
倪运忍住揍他一拳出气的冲动,加快脚步。
却见本以为轻易能甩掉的某人紧随在后跟上来,语气格外自负:“宣可是把这一百二十里皇城大街小巷的路程走遍了。”
可倪运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记住了每一条小道、每一个拐角,每一家户到门间要走几步转几折;不但如此,还能在车马声、叫卖声、人言声中,辨认出他倪运的脚步声。
他才失明几年?便是天生目疾也做不到吧?
倪运顿了顿,赞了句:“学习能力不错。”
“当然。”
毫不谦虚的回答,倒是像极了某个人。倪昌、不,应该叫倪运怔愣片刻,大踏步向前走去。
“运啊!”身后那人咏叹调一般吟唱他的名字。
他一拳挥过去,那人却能看到一般避开,反手将他制住:“怎么,说两句而已,就恼羞成怒了?”
“司、马、宣!”他咬牙切齿地念。
重黎宣停顿一下,笑得极为灿烂:“哈哈哈哈……宣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是故意的。倪运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前半生都在世人的冷眼和非议中度过,而这仅仅因为他卓越,因为他出群,因为他、世所不容。
郭曲说,他不容易。
倪运一直对此嗤之以鼻。
……原来只是一次中伤便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吗。他沉默又猛地抬头:他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他的手笔……
“宣还不至于为难手下败将。”男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习惯了被猜疑被揣度。
这种被多年前还不配与他交手的小人,说好听点是谋士钳制的感觉尤其让他不爽:“昌、运什么时候输给你了?”
“这么快就适应新名字了啊。”重黎宣仍是笑:“你输了……四娘。”
提到这个尘封了七年的名字时,二人都停顿了,倪昌剧烈挣扎起来:“你不配提她!”
“为什么?”男子神情有一刹那的阴暗,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她是我的。”
“你们成亲了么?”
倪运问出这话就心知坏了,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本来有一个弱点郭四娘,可现在也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以他的性格,当众杀了他都未尝没有可能——心下骇然,抬头去看,却见重黎宣不怒反笑,笑得狼狈但张狂,很矛盾又很协调:“这不急。宣……之后,定会偿她一场盛世婚礼。”
冥婚吗?
看着眼前人兀自笑得开心,倪运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已经疯了。
当初那个满眼期待里藏着不安惶恐,跟在郭四娘身后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在意任何东西,官职、声名、财富、美人,都留不住他;他现在只是伪谋主,却志在四海,甚至是……更高。
他是要倾覆这天下的。
他是要灭世再推翻重来的。
这是某人的观点,不破不立——去她的不破不立!
“现在咱们来聊聊你的名字吧。”重黎宣不给他时间细想,“国号顺昌。更昌为运。”
“一个名字而已。”他皱眉。
“你不在乎?”重黎宣换了下手,脸上是看破一切的表情。倪运试了一下,还是没有挣脱控制,“名姓字句,受之父母。他荆悦是在说——你的一切都是运气得来的啊。倪相。”
这恰是他最恐惧的地方。他抿了抿唇。
“荆悦白手起家,只记得长伴他出征的谋者和舍身救他的战士,回身犒赏三军,大封功臣,稳定后方的你——”他轻声低语,语气里有些蛊惑的意味,“又算的了什么呢。”
“公子怎样,自是他的意愿。”
“但看着自己举荐的人各得他心,自己却在原地,你开心么?”
“……又不是争宠。”
“你的本意又不是这个。”重黎宣轻笑,“文朝覆灭之祸……难道不是后主最信任的你,带来的么?”
“……”
他沉默。
“犬子单名一个去字。”又是许久,倪昌突然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啊。”他这一个字答应得一波三折,意味深长,“是想让他早点从风波场上退去,明哲保身?”
“还是……”这一句“还是”听得他瞳孔微缩,又听重黎宣说:“……还是,运去?”
国运败去。
重黎宣松了手,同样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曾说你会笑,我原先不信。”
……
“在刻史吗?”倪运轻声问。
“是的,倪相。”
“我四处看看可以吗?”
“当然。”纵是终日长伴古人书卷的史官都知他为人最是正派坦荡,用不着担忧什么,只是随意派了个侍郎,“您随意。”
“你去忙吧。”倪运说。
“好的,大人。”侍郎求之不得,放心地去了。
……
“夫君?”
倪昌踏进门,没话找话地嘱咐一句:“今晚做些羹便可。”接着径直走向书房,大开着门户,淡定地看一眼四周,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札来。
若是有史官在这,定会认出:这不是他们千管万管的史册又是什么!
……
这是一项精细的工作。
要把竹简中某一条镂空又不破坏上面的字迹,不能动坚硬的部分;还要用细小的毛笔浅浅划出要写的字。
他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倪昌边小心地挑着烛火,手中细针挖着一条条竹芯,边这么想。
“运啊。”耳边竟又回响起那天那人的话——似乎四娘离去,他打了重黎那家伙一巴掌反而使他们暂时和解。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疯了,也就不太在乎这个;或者是、早看透了今朝会有这一局。“你要义还是要节?”
他瞳孔微缩,苦笑:“运,两者都没有。”
“好!”那人如他每一次应郭曲所求那般回答,得了他这句话,又大笑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