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我以后天天穿给他看。他说那种喜欢不是亲人间的喜欢。”
“于是我就说,那我以后还是要天天穿。每个人我都喜欢。那我就把自己嫁给所有人,让他们也都开心好了。”
“后来我学医,读了十几年的医书,所有人都说我那身红衣是生命的颜色。虽然学医很累,但是那种挽回生命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其他任何一个职业都带来不了的。”
“那天最后,我们走在回家路上,我偷偷隐在他影子后,用手量着日影。我们的影子汇合在一起,拉得好长、好长。他突然回身,吓了我一跳。他无奈地说,以后他老了,我可怎么办啊。我说没有关系啊,人老了之后又要变回小孩,像麦子一样收割后再长一季,到时我就比你大了,正好当你姐姐。他和身后蓝紫色的霞光连成一片,然后笑道,好。”
“姐姐。”她拉着女子的衣袖,终于叫出了这个一直没敢说的称呼,“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拆穿我啊,为什么我再也不敢穿红衣,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敢叫贞侯为贞侯大人,我以前明明叫她为——为四——”
她扑到女子怀中,哭了起来。
……
“……我自是知道:
没有草木不凋谢,欢聚终有别离的时候。
没有日月不更替,某人永远停留在某个年头。
没有江水不奔流,可恨我却无法挽留。可悲,我被冠以仙的名头,却卷入人间的乱流。不如蜉蝣、不如尘土;夙兴夜寐,日复一日——
我还没有抱怨,你却连这种日子也要抢走!
我手积劳成疾已经无力,我嘴张合咒骂已经麻木。我衣裳已被树枝划烂,我双脚已在淤泥中污浊。
今天我就在这里看你,你可敢把我的命定夺!”
喊到最后声嘶力竭,青筋毕露。他面容扭曲,脸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珠。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前所未有的突出。天上汇集的积雨云酝酿着雷电,却被他浓重的不甘与恨抗衡。他朝天控诉:
“若天命在此,我不在乎!”
天雷滚滚,声震荒野。这个被拷打得涕泪横流的男子,终于有了些硬气。他冲着三军高喊:“来一箭!”
第三十四章 千秋名民心所背 穿云箭军魂所立
医仙青缁衣在民间的声望,不亚于洛芷柔之于军营。他的妹妹青卿,那个红衣的姑娘,也凭借着一段时间的军医,塑造成了半个军魂。见红衣则见生,见白衣则免死,已经成为一种信仰。
因此当他们眼中的“医仙”因他们而阵前受辱,一世的尊严被人撕了脚下踩,无一不咬紧了牙关。
单从夏的立场来看,这实在是个好计策。辱青缁衣一人,便牵连到再世圣手青卿与红尘令洛芷柔二人,便是辱文王室的军魂。七百年文朝,七百年教化,礼义廉耻锁死了无人敢向夏动手。人区别于禽兽的一点便在于心,忘恩负义向恩人下手,与禽兽何异?
这一刻的静默不是懦弱,是几万铁骨铮铮的男儿,并一座久经风霜的城,为这名医令致上的片刻敬意。
这便是气节,这便是风骨。这骨气能让一国凝聚,倾举国之力把侵略者打出去;也能化作枷锁,让他们暂时向着敌人低头。再这么下去,军心就要散了。勇气散则战必败,疼痛到麻木如青缁衣也觉两分不对来:“杀了我!”
“啪”地一声,换来“夏”的副将狠狠甩过的一巴掌。于是文朝军队脸上都火辣辣地疼。这一掌他脸向左偏,便露出那个狰狞耻辱的“奴”字来。
“啊——”不知谁先叫了出来,又是一片骚动。青缁衣因发烧而迟钝的思维,也感受到一阵羞耻。“杀了我、杀了我”他撑着面子喊。
“你不是很厉害么?”有将领急红了眼——他前不久还在因青缁衣救了自己家乡而欢呼——越过等级去质问,或者说祈求洛芷柔,“救救他啊,救救他”。
三百米开外,神仙也难在赶到之前将人救下。纵马,开兵流,斩副将,解绳索,而敌方只需一挥刀而已。救不下的结果就是军魂破碎战事溃败,此线溃败就是所守护的一切归于尘埃。洛芷柔幅度极小地摇头:于能力,她救不下;于私情,她想起那个红衣的身影,面色难看、她出不了手。她扭头:不能让这低迷再度发酵。不知向谁能开口,谁又能三百里外一箭了结他性命。
却见有人正抬首持弓。若此箭出且中,则军魂重塑民心背弃。她看向来者,下意识便是一惊:他怎么来了?他不可以!
可赶在她一声“不”前,一箭“嗖”地放出。
……
“小杂种,穿个裙子给我们看看呗?”
“就是就是!你那张脸跟个娘们儿似的!”
“来嘛!”
“穿上女儿的装扮,肯定和你那打死的小情儿娘一样漂亮!”
因为年轻而明亮的眼里,满盈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恶意:“那不叫漂亮,叫狐媚。不要脸,狐狸精!”
“毕竟,她也就是那张脸能看,才上了家主的——”
“好了。”
明显稳重些的并不是好心。他不参与,却也不阻止,卡着意思明了、有的字没出时却开口。
“我娘不是小情儿,她是被抓来的。”那个孩童却抓了空说,“我爹也不是家主。是一个庶子。”
“好了!”那稳重些的厉声喝一句,“做兄长的对弟弟不谦让还落人口实,明显比弟弟本身心理扭曲爱好独特要过分得多。”
只是“不谦让”……
百般侮辱千般殴打,一句话,轻飘飘地定性了这只是一次“兄弟间玩闹事件”,还给他安上了“心理扭曲”“爱好独特”的污名。而说这话的人,手都不用动一下。
……哪儿有男人放着大好男儿不当,去穿女人的罗裙?
哪儿有女儿放着闺阁安宁不享,去舞男人的刀枪?
“若无世家,那你便是没有爪牙的狼。你将站在所有贵族的对立面。”“据我所知,你在军营的名声也不好。”“青缁衣是神仙下凡,重黎宣是恶灵转世。”
“鹰眼薄眉,无信人也!”
“世家憎恶民心背弃,你算什么东西?”
“郭四娘!”说这话的人怒火盈滔,“宣是阴险,可不至于算计他倪昌!”
所有的污蔑诽谤,此后都落入笔尖毫中。世家憎恶民心背弃,口口声声的讨伐里,不知谁先写下“仁武劳民伤财”,谁又续上“仁武子嗣不丰”。“敢杀使臣”“亲近奸佞”“不孝”,最终发展为“暴虐”“荒唐”“无道”。所有的罪名,罗织成一张细密繁复的网,哪怕留有活结,经不起推敲。可当它们互相佐证,杜撰的也便成了事实。几十年后便是仁武也被逼迫,这么写着:
大奸大恶之事孤所为,不仁不义之旗孤所竖。计定半壁是孤,火焚皇都是孤。劳民伤财是孤,休养生息是孤。
天之眷顾是重黎。
天之憎恶是仁武。
天也憎我……
……
一支穿云箭,一把满月弓。一箭风快,直取前营。备受折磨的医令大笑一声:“好!”终得解脱。军魂被打碎,军魂又立起来了。左额一抹白发,冷凝了他所有悲哀;他站起身,双眼赤红,冷叱一声“上”,在敌方的大惊失色里冲上去。
第三十五章 仙株已去杏子哭 琼台不解莲心苦
眼前一阵眩晕,青卿瘫坐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好似失去了所有力量。她听到低低的哀鸣:那是她发出的,还是别的什么?
架上的草药,似乎都可憎起来了。医书上的字,染成一个个小黑点。黑点旋转,发出红的、紫的、橘黄色的幽光;连续或间断的排列,跳跃游移……她太过熟悉了,此刻却徒劳地举起一只手,双眼对焦,试图捏住一个黑点,然后掐灭它。
“哥……”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记忆里的人影与当年阮红兰的回身惊人地重合。
“是救死扶伤的人。”
“卿儿啊,你不要惮于追逐,同样不要惮于失败。”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就救人,就这样。”
“我总有一天会走的啊。”
“不要!”她失声,于是记忆破碎。青卿知道自己怨不得也恨不得重黎宣,甚至可能还要感谢他。感谢他?他亲手了结了她哥!
为父又为母,济世又平疾,载医术以传后人的、最好的青缁衣。最后落得一个受尽折磨一箭穿心,尸骨无处寻?她没有焦距的双瞳扫过那满架的药,忽地生起一种掀了它们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