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支流虏,在不知不觉中竟也仿着文王旧制,约束着不再乱入民所,改种良田,砌边墙;占了南北相通的官道,左右逢迎夹缝求生,却无论如何不让出此道。推举了“王”,屯田砌墙,敲敲打打地张罗着要划地而治了。
这一片纠纷太多,南北都刚经历一场大战,伤了元气。文朝向内开逐水道,岭南向外蚕食东海,这个被忽略的“流虏”,竟也发展到了敢立“赤统”的地步。世运三统,三统皆具,何其可笑!更可笑的是,这只流虏枉称夏——礼仪之大谓之夏。
来日可期,来日可期。林阳在纸上写道。
……
凭栏斟一盏琼华。
不经意走下高阁的美人儿,只那惊鸿一面,遥遥一眼,便让多少贵人看客驻足。
一世之烟花啊……
但见锦瑟唱诺,玲珑转水袖。帘动风影摇,烛照霓裳飘。天上星烛凝蜡,地上烟柳情囚。风月章台,红衣的姑娘甩袖起舞,顾盼生波,玉腿轻点,如在心房起舞。
“妖女,妖女……”这么唾一声的人咽着口水,却翻着衣兜奢望着耍一场风流。
国色无双啊……那一回眸唤起了红尘旧事,那一辗转续上了紫陌尘缘。粉墨如烟,佳期若梦,可想而知,之后多少人会为她一掷千金,哪怕只换她擦肩而过,哪怕只是一句寒暄……
举手转身,落花盈袖,身姿迁折,是嗔痴还是烦忧,弦上拨弄的素手,又在等待着谁呢?
……
红兰是谁?
拿这话问阅人无数的风流贞侯,郭四娘都不消回想:花楼里叫这个名字的没十个,也有八个。乱世里,人名也贱:花楼之外,不少千金小姐也有取这种名字的,什么花儿啊,草儿啊,大抵盼着这样既美且秀,还能像草木那样坚强活下去罢。贫苦人家更懒得取名了:儿子叫大娃二娃,闺女叫大丫二丫,唯有有文化人家才会取名,更甚的赋字。这么一想,“自郭曲后,再无四娘”的不成文约定,还真是让好些人家费尽心思去想个好名字。
当然,此刻仍是四娘,只距她得名“曲”,也不过三月左右罢了。
若把这个问题更改一番:阮红兰是谁?
那人们可要用看上看土包子一样的眼神看你了。
只因这个名字,任何一个男人——除了重黎宣那样非黑即白,容不得人的——包括大部分女子,都不会不知道。
这是一个郭四娘看到后都惊艳了一瞬的,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这是一个任何女子见了都不敢生妒忌之心,任何一个正常男子看了都控制不住想占有的佳人。当代里唯一能和郭四娘一比知名度的女子。
红尘令洛芷柔,闻名在权臣敌军的口耳中。贪官怕她某日一笺红尘令,取他项上人头;敌将担忧她夜入而来,劈刀断空。再世仙青卿,单是在动态的灵秀,彻世的医仙盛名的基础上,和她一较高下——何况而今她还只是战场上的红衣医女。
阮红兰是红遍文朝上下,名姓传到岭南去了的花魁。
花魁二字,注定了她名动京城,注定了她流年尽付。她传名更容易,范围更广阔——可实际上不过是乱世里沦落风尘的可怜人罢了。
……
“侯爷。”
“来新人了?”老鸨话还未出口,郭四娘已然知晓,“看来是位美人儿?”
老鸨抿嘴,做足了姿态地一笑:“那是一定会红的大美人儿。”
楼内脂粉香气音音袅袅,郭四娘笑:“哦?爷见过的美人儿已是各色,能让鸨母都惊叹的美人儿,想必定有动人之处。”
摸透了她此时好脾气的老鸨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侯爷见了便知。”
“那爷倒要看看,是怎样的……”
郭四娘的话停住了。
老鸨的示意下,一个姑娘正掀帘而出,生的一副倾城相貌,又有一个窈窕身段,发似垂丝,梳得繁复,穿着大红的长裙,中间岔开,好露出两条白花花的细长玉腿。唱诺的姿态双膝一贴,并出一个优美的心形。
“不瞒您说,这姑娘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儿,摇钱树。”老鸨凑前来道,“好说歹说拖了这么些年,这小……”她颇有眼色的替换掉市井里粗俗的词汇,“这小闺女总算同意——”
郭四娘止住她的话,接口道:“哇啊——姑娘一定是无人可比的……”
只一照面,郭四娘便知晓这歌姬所祈愿。站得高些?名动京城?这样的愿望于她来讲太小,于寻常歌女来说太高:到底是眼界所限。
她没忍心说出“花魁”二字,心里突然就有些难受:这之前的她无力更改,这之后的,她却想努力试一试。于是承诺:
“姑娘容颜不衰,爷位置不改,姑娘地位自是无人可动。”话是这么说,她却打定了主意——这个姑娘决不能让重黎看到,并且很快找到了理由,以那个人的自傲程度和控制程度,第一次见到容貌上败了他的人,岂不是败了大计——
……
阮红兰在台下旋转。
金钗舞就玉客闲留,一笑金百万,一舞动京城。
见红兰之受露,金蕊芳信,琼花载满头,花意多风流。阮红兰是天生的花魁。
青帝造红兰,红兰莫笑青青色。洛妃红绡,汉浦遗玦:红兰是离别的花神。
匠人几番勾勒旋转的人影,落笔绘不出八分颜色。人也瘦,巷也宽。世人道贞侯是红兰姑娘座上客,红兰是男儿心上人。却不知阮红兰反是她郭四娘的座上客:哪怕刚过多年,贞侯仍能想起那一句:
“每次看到前面艰难黑暗的不想走了,就想到身后还有她,要把她养大。”
第十九章 诽在己风流生乱 誉在上君臣相宜
艰难黑暗我来承担。风光霁月你来受赞。
静衡十三年,岭南暗探间狱,指与贞侯通。于其名有损益,重黎宣刀之。
刀之。
……
被各方忌惮算计的郭四娘并不像世人眼中那般肆意风流——她倒霉得很。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善风流的郭四娘好巧不巧惹了从隐世大族逃出来的疯子:一个一半是疯子,一半是天才的人物。
一个敏感阴暗、深不可测、自卑到卑微的人形兵器。他比他手中惊火戟还硬。
一个句句珠玑、连容下倪相的公子荆悦都忌惮、自傲到自大的狂才。
更倒霉的是,此时这个人已经被公子荆悦忌惮上,也就是可能在郭四娘的对立面;而她和这人,无论想不想承认,都不可避免地靠近,并且有了那么“一丝丝难以言喻的、亦师亦友的、似有似无、近乎于没有”的关系。
既风流,莫停留。
……
阴冷幽暗的天牢里,滴水落下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不知道谁的□□打破了这份宁静。只听得“噼啪”一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声声作响。被询问的人只是痛极了时才闷哼一两声,除此之外,硬是一个字也没说。
寺丞早在第三天便失去了耐心:这实在是个硬骨头,威逼利诱尽是无效。“你与贞侯有何关系,竟有如此密切的书信往来?”
刺客垂着头,没命般地呼气。他不发一言,倒是偶然寻访到此的男子冷了眸子,一步步地接近。
光这一个接近,他便使尽了让人浑身发冷崩溃的招数。不知怎么做到的,他自统一的官服帽檐处摸出一片玉刃来,重复一遍:“密切的书信往来?”
他温润地笑,明明和倪相一样的表情,却让人看着就心生阴翳:“能让宣看看吗?”
于是鞭打之声暂停,只剩下书页翻动时哗哗的响动声。他浏览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快速就过了一遍,见刺客仍不抬头,又回着翻了一遍。“有趣。有趣。”
这个词他曾经都是听那些老家伙说起,用那种万事皆在预料中的语气。眼前刺客的反应,颇类他作为某些人的铺路石时,所接受的训练。于是他有了一个猜测,便刻意嘲讽:“信上说四娘和你约好如此如此。先不说可能性,单看你容貌——这是岭南人吧?”
刺客低下头,不露出一丝表情。他走上前把他的下巴抬起来,强迫他用眼神直面自己的倨傲:“看我。好看否?知道侯爷选人的标准了么?”
那张脸若笑便是和光同尘,可他的阴冷孤傲是那样奇异。寺丞小心翼翼地纠正:“是实施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