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静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笑。

他笑得很灿烂,很温柔,带着干净与纯粹。

衡玉忍不住侧头看过去,瞧见他左脸颊笑出了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圆静说:“你们终日吃酒楼的食物,应该已经吃腻了吧,等会儿我给诸位下厨做顿饭吧,就当作是对你们的谢礼。”

看向衡玉,圆静补充道:“我如今还在还俗,所以,肉食是可以亲自做的。”

“如今?”衡玉听到这里觉得不对。

“宓宜喜欢热闹,待她陨落,我会将她的骨灰埋在城郊外。然后我会重新皈依佛道,当个普通自在的佛修,到那时候就不能再犯任何的戒律了。”

晒够了太阳,圆静打算去找掌柜说这件事,请他借用一下厨房。

目送着圆静离开,衡玉伸了个懒腰。

木镯子从她手腕处往下滑落些许,衡玉回头去看了悟,站在阳光里朝他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我觉得木镯子上该想办法配个铃铛。”

“为何?”

衡玉继续摇晃右手:“有没有觉得摇晃起来会很好听?”

“但木镯子配上铃铛会不好看。”

“说得也是,那我左手还空着呢。”

衡玉放下右手,举起自己空荡荡的左手。

她朝了悟眨眼,企图给他做个暗示。

了悟笑:“耽误了那么长时间,贫僧该回厢房做功课了。”

说罢,直接转身上楼。

了念小和尚朝衡玉做了个鬼脸,刷地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噔噔噔跟在他师兄身后跑上楼,生怕被衡玉逮住。

衡玉‘欸’了一声:“我的暗示都那么明显了,装作听不见实在不太好吧。”

了悟恰好走到三楼走廊,他回身望向衡玉:“贫僧今日也给洛主上一课。”

衡玉抬眼,然后就听到了悟道:“洛主该自食其力才是,了念十三四岁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该自己去争取。”

他的声音清冽,里面夹杂几分笑意。

那些细碎的笑意成功冲淡了衡玉的懊恼。

她扬眉浅笑:“放心,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会好好争取的。”

好好争取让了悟再做个手镯给她。

这也叫‘自食其力’。

另一侧,圆静取得掌柜的同意,付了一些银子后就成功借用了厨房。

他推辞了所有人的帮忙,自己一个人待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忙活。

中途衡玉走进厨房瞧过几眼,发现圆静正蹲在盆边处理活虾,他的动作十分干脆利落,而且也不在意自己的僧袍被水渍打湿。

看了看他身上的僧袍,再看看他手中活蹦乱跳的虾,衡玉觉得有些违和。但很快,她又笑了笑——圆静这般人间烟火气十足,心态遭逢磨砺,如若重新回归佛道,未来势必佛道有成。

只是三百年坎坷折磨,换未来大道顺遂,值与不值,这就不是衡玉一个旁观者能够说得清楚的了。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菜品出炉。

摆好所有的菜品,圆静上楼喊醒还在熟睡的宓宜。

片刻,他动作轻柔扶着宓宜下楼,宓宜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两人在饭桌上的相处就如同多年好友一般,默契而温和。

接下来几天,他们的饮食都由圆静承包。

第四天,宓宜的情况迅速恶化,大半夜的剧烈咳嗽,不停往外咳心头血。

圆静和衡玉等人全部被惊动,赶到宓宜的厢房查看具体情况。

他们到的时候,宓宜已经咳了满身的血,那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起来,那张精致到令人动容的脸也在逐渐憔悴苍老。

所有的修士即使能永葆外貌如年轻那般,在寿命真正走到尽头时,都要露出苍老之态。

瞧见圆静,宓宜挣扎着坐起身来。

圆静快步上前,温柔托住她的后背,扶着她从床上坐起来。

“难受吗?”

“难受。”

圆静温声道:“没关系。”

“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丑……”

宓宜边说话,边往外咳血,说话断断续续起来。

还带着温热的血溅落到圆静的手背上,圆静声音有些颤抖:“宓主……风华盖世。”

宓宜努力扯起唇角,想要露出笑容。

但唇角还没往上扬,她先是猛地撑着床板,往床外咳了一堆的血。

圆静的僧袍本就是红色的,被那暗红色的血染得更红。

宓宜抬手抹掉唇角的血迹,努力支起身子。

她的视线越过衡玉、越过了悟,最后落在桌上那支梅花身上:“葬我入土时,记得于我坟前放支梅花。对了,还有芙蓉花,也不知道这个季节有没有暗血芙蓉花?”

说着,宓宜抬手抚了抚自己眼角那朵靡靡盛开的芙蓉花印记。

放下手时,宓宜注意到她的手起了层层褶皱。

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缓缓抿起了唇角。

然后,一切定格。

所有的爱憎相看两厌,也都随着她的逝世彻底定格。

圆静颤抖着抬手,为宓宜合上了眼睛。

他抬起袖子一挥,那紧闭的窗户打开,有呼啸的北风吹入室内,吹在宓宜身上,她一点点化为尘埃。

修士窃天地灵气,夺天地造化,待逝世之日自然又会彻底回归天地。

待宓宜完全化为尘埃,圆静挥手,将这些完全收入木制骨灰盒里。

他轻合上骨灰盒,好像合上了自己过往所有的爱憎。

然后,圆静从床塌边站起来,看着那沾染到床榻上的血迹,正要俯下身子——

衡玉适时上前:“等会儿这里的残局我会让人来收拾,你先带她离开吧。”

圆静目光有些空洞,他怔怔点头:“那就拜托了。”往外走两步,没忍住踉跄了一下。

没等身边的人伸手扶住他,圆静已经先一步稳住身形,他苦笑道:“失态了。”朝几人点头,眨眼之间消失在厢房。

衡玉轻叹摇头,指示了念小和尚:“动静闹得太大,我估计掌柜他们也被吵醒了。你去找掌柜,说我愿意付十块下品灵石,请他找人过来好好收拾这里吧。那些脏了的床榻需要赔偿,到时候只需要再告诉我个数值就好。”

也不是什么昂贵的灵石数目,衡玉自然都帮付了。

了念连忙跑下楼。

厢房里只剩下了悟和衡玉。

衡玉回头看向了悟。

她原本想感慨两句,但对上了悟的视线时,只是抬手别了别鬓角的碎发,抿唇轻笑了下。

-

圆静在梅林枯坐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沾染着满身晨露步行回到酒楼。

没过多久,逍遥子和道卓一行人来到酒楼。

同时过来的还有已经恢复道基、完全苏醒过来的周创。

“宓宜已经逝去。”衡玉直言。

她上下打量周创,发现他确实已经恢复,只是境界现在停留在了筑基初期,等慢慢修炼回来。

听到这个结果,逍遥子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周创,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之意。

里面有恨,又有一些别的情绪。

察觉到这幕,衡玉眉梢微挑。

“师父,对方已经身死,我们也离去吧。”最终,是刚苏醒的周创轻咳着提议离开。

逍遥子拧起眉,但想了想,他也知道罪魁祸首已死,再纠缠下去就显得是他这边在无理取闹了。

“好,我们走!”

逍遥子拂袖离去。

他的几个弟子连忙跟上。

道卓和慕欢落在后面,并不急着离开。

戴着高冠、身披道袍的道卓朝衡玉等人掐诀行礼:“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贫道也要离开平城回去道宗。”

慕欢扁了扁嘴:“我都没与佛子好好叙旧过,居然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道卓平静道:“慕主与我同行,是为了追查宓宜一事,如今事情已经解决,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

一旁的衡玉轻笑道:“佛子和你没什么好叙旧的。”

慕欢理都没理道卓,直接嗔了衡玉一眼:“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佛子的意思啊?”

“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意思就是佛子的意思。”

衡玉伸手,要去牵了悟的手掌。

但手刚碰到了悟的衣袖,他就往后面退开两步。

“你看,佛子他可不这么——”慕欢刚想出声嘲笑衡玉,旁边的了悟就道,“贫僧与慕主的确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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