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回到了曾经住的那座荒山,高耸入云的巨树遮天蔽日,大伯牵着她的手在林间漫步,一面细语哀求:“蓁蓁帮大伯,替大伯换回念头,大伯想拿回自己的一切。”
大伯竟有这么想要的东西,她一定得帮他。
令狐蓁蓁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她记得这里应当挂着把直刀,似乎能支撑她面对一切困境,可它怎么没了?
她又摸向右耳,依旧摸个空。记得这里应当有个沉甸甸的玉环,似乎有个不认路的少年郎把它挂在这儿,方便他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她。
眼前忽有无数颜色迸发弹跳,从窗棂投进的晨曦微光与庭院里深深的积雪,是宁静的蓝与白;漆黑眼底有静静燃烧清透的光,是深邃的黑与璀璨的金;乱铺的鲜血与跳跃的火光,额头相抵等待死亡的爱侣,是凄厉的红。
大伯还在拽她往前走,带了些许强迫:“蓁蓁要听话,大伯只有你了。”
令狐蓁蓁一把甩开他的手,淡道:“你只有你自己,我不会帮你。”
她骤然睁开眼,两件神物在体内吸引震荡的力量让她从头到脚的骨头都碎了一般,眼前一片朦胧清光,池畔屏障尽头,少年郎雪白的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
秦元曦遵守承诺回来了。
蒿里寒气一定让他吃了天大的苦,虽然隔很远,她还是见到结冰的血从他唇角滑落。
二脉主犹在引诱似的:“再撑下去你就会死,人死如灯灭,人世间的一切从此与你无关。不是想做脉主吗?还有蓁蓁,她马上替我换回念头,很快就到你。”
一阵阵催促她发动神物替大伯换回念头的情绪从通天臂上灌入神魂,在眉间心上念咒般回旋。
可不会让他得逞。
“拿我……”令狐蓁蓁的声音低若蚊呐,“拿我所有的念头,把纠缠秦元曦的蒿里寒气带走……”
相互对峙的两人,都是猛然一愣。
二脉主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蓁蓁,大伯永远不原谅你。”
就让他不原谅好了,令狐蓁蓁无所畏惧。
思女被打磨过的庞大念头是父母留给她最好的东西,一直是她最坚固锋利的盾与刀。所以它们要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保护最想保护的人。
蒿里寒气犹如孽缘纠缠不去,秦元曦一直试图把孽缘扳正成善缘,现在她来一锤定音。
她不许秦元曦死。
体内两件神物似乎都在应和她的心愿,神力冲击下,鸿神念黯淡了许多,她也听见盘神丝清脆的断裂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戛然而止
识海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眼前缭绕的风雷魔气像是换了种颜色,依旧浓黑似墨,内里却透出一层明亮的翠色,看着已不像雾气,犹如滔天而奇异的火。
现在,她该把二脉主的神魂换回来,让那可怕的神魂契彻底消失。
他如此贪婪而残暴,他不想还,她来替他还。这世间还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人日夜被神魂契折磨,渴求一个解脱。
“时泰初……曾用自己一半的神魂换了……神魂契……”
她说话越来越吃力,渐渐没法发出声音,神物在体内的震荡像是要把神魂也碾碎。
“蓁蓁!”
二脉主厉声高吼,周身灵气陡然震颤起来,竟硬生生将纠缠的风雷魔气撕脱去一旁,旋即手掌一抓,要将通天臂中的身影抓在手中。
墨中带翠绿的风雷魔气又一次凝结,这次却是密密麻麻的小飞剑,倏地散开,从各个方向疾若闪电般刺向二脉主,他不得不旋身闪躲,方腾风飞起,却闻太上宫又发出银铃碰撞般的美妙声响——神物发动时限即将结束,第一道屏障顷刻间瓦解。
染满血迹的身影已瞬间落在树下,通天臂的符纸被风势撕碎,令狐蓁蓁直直往下掉,血腥气与晒干花草暖洋洋的香气一起袭来,一双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我马上把盘神丝拿走,马上就好,你忍着点。”秦晞俯首抵在她额上,却被她抬手挡住。
令狐蓁蓁的声音几近呓语:“把神魂还给时泰初,神魂契收回,世上不要再有这个东西……”
漆黑的神魂随着话语无声无息落在二脉主面前,他似是满面骇然,又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仿佛不明白为何她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当然不会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那些被他操控者的痛苦,反而乐于在伤口深深刺一刀。
没有神物限制,神魂合一如此顺理成章,神魂契也从此消失世间,令狐羽和寄梦九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还有事要做,要把时泰初的过往因缘与念头换回来,从此世间再无光辉灿烂的太上脉二脉主,只有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士,回归他的最初,回归他的平淡。
令狐蓁蓁张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体内的盘神丝被秦元曦的气勾了出去,它纤细而洁白,莹润又美丽,曾让多少心怀叵测的人趋之若鹜,如今在神物之力相互吸引震荡下,它一寸寸断裂开,周身萦绕的神力清光迅速湮灭,如雪落水,再无痕迹。
引发无数腥风血雨的盘神丝,就此消失于世间。
鸿神念从她头顶钻出,变得黯淡无光,犹蹦跳着想攀登太上宫。秦晞察觉耳后风动,必是二脉主试图抢夺这件仍有些许神力的神物,风雷魔气一下暴涨开,变作无数双手,急急拽住他四肢。
“你再等一下。”
秦晞将令狐蓁蓁轻轻放在地上,反手召出风雷飞剑,身形一晃,幽幽青光已刺向二脉主心口,将他逼退至远处。
二脉主面上的不解已化作内敛的怒意,忽又冷笑一声:“想不到我竟功亏一篑至此,人心凉薄,无论当初怎样待他们好,终究还是要叛离我。”
苍老而平静的声音自殿门处响起:“你的好都只为了你自己。”
柔和的力道将秦晞轻轻推开,翠绿的风雷真言疾电般将二脉主一圈圈绕住,殿门外一快一慢进了两道身影,正是周璟与大脉主。
大脉主仰头望向横贯天地的太上宫,又淡淡开口:“那些长老也算为你披肝沥血,却被你拿来发动太上宫,你有何颜面说叛离二字。”
二脉主讥诮地看着他:“唐虞,这六十年来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你龌龊的心思少吗?”
大脉主坦然颔首:“不错,我还未能成就仙圣,自然难逃凡人心魔,好在我也只是想想,没付诸行动,当真万幸。你这六十年过得甚辛苦,一半做脉主,一半成日与我插科打诨。我倒是过得不错,还以为得了个奇异而有趣的老友,想不到是被你和鸿神念耍了好大一通。”
这件神物着实顽皮,六十年前跟二脉主换了半个神魂,却还对太上宫依依不舍,不知怎地大半夜却跑来他梦里,非聒噪着要他一物换一物。
大脉主见多识广,自然晓得是遇到了什么奇妙的神物因缘,半开玩笑地递了根常用毛笔,从此后,体内便多了半只陌生人的神魂。他一直不知道他是谁,神魂并不聒噪,甚至言谈风趣,见识丰富,既然没法驱赶离开,索性任他留下,有何不可?
“我若早知那是你,便早早驱赶出去,也没这一大串麻烦事。”
大脉主掐指算了算,又道:“再一会儿第二道屏障也要破,我的徒儿们没了神魂契,自然也不会向着你。你盘算皆空,罪孽深重,千重宫地下几层都去不了,我亲手来取你命,告慰我的徒儿令狐羽。”
二脉主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轻声道:“我已想起了,当初为何要抛却思士过往。”
身为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士,却没有思女那么幸运,为折丹仙人收养在鞠陵于天。思士谷虽是族裔聚居地,虽有无数遗玉陪伴,可终究只剩下他一人。
离开思士谷的时候,他还是怀了些憧憬。荒帝们不喜欢异族,或许他可以去中土,那里仙门林立,他有强横的神魂念头,从此逍遥九州,腾风驰骋,未尝不快意。
然而他的修行资质惨淡而平庸,空有一身念头和聪明的脑袋,却什么也练不成,所欲皆不得。在小仙门潦倒地混了半生,最终还是被逐出仙门,无处可去。
遇到鸿神念简直如幻梦一场,或许当日他也带着豪赌的狠戾,如果思士的身份与念头带来的只有平庸,他宁可不要,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将眼前幻影彻底撕碎。可鸿神念满足了他,作为时泰初而新生,这些年真是梦一样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