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枢和唐景啸很快发现,高昌子民的斗志异常凶猛。明明已经围城三月有余,高昌子民却丝毫没有投降的意思。他们神庙中的火炬日夜不息,每夜所有的高昌子民都拜在圣火中祈祷,隐隐约约传来哀嚎和□□,而高昌子民的斗志竟然是越来越高昂。
李枢和唐景啸一筹莫展,于是派出一些军探探查城中情况。然而不久后他们就探知这些高昌国的子民都信奉一种西域传来的暹教,圣火就是他们崇拜之物。高昌国的子民,竟然每夜都在用俘虏或者被杀死的大周士兵来祭祀这圣火!
这圣火礼残忍非常,祭祀以活人为上,以增强圣火的力量。他们坚信,当圣火越来越强大的时候,就可以帮助他们打败大周的军队。一开始,尚有足够多的大周俘虏和已死的将士献祭圣火,但是到后来,高昌人竟是用自己的子民来祭祀圣火!那些被活活烧死的人在漫漫长夜发出接连不断的哀嚎,淹没在全城的祈祷声中,那情景,当真可怖至极!
当大周的军探探知这一消息时,李枢差点掀了军帐。他原想用围城的方式让高昌投降,留高昌子民一条生路,哪里知道高昌子民居然信奉如此残忍的邪术,他当即下令,屠城,一个不留。
凡是信奉暹教之人,生下来就会接受圣火礼,以烧红的烙铁在背心烙出一个圣火的标志。因此,大周破了金城之后,只要看到背心有圣火烙印之人,一律格杀勿论。高昌国的都城金城因此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后来李枢灭了高昌之后回京复命,特地向先帝进言,暹教为□□,以活人祭祀,大周境内大凡抓到背心烙圣火印之人,一律格杀勿论。幸而除了高昌国内,大周其余地方信奉此教的人甚少,不过是零零星星抓到过几个,当然,一旦抓到,都是立刻处斩。
此刻,唐景啸盯着丹凤白,想起当年金城中被活活烧死之人的惨叫,重复了一遍:“因为他们该死!”
“哼,我们该不该死,轮不到你来评判,自会由圣火来评判。”丹凤白道。
唐景啸两眼充血:“你们连妇孺孩子都不放过,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你们如何心安?天道又岂可容你们!”
“我们的圣火礼,若是敌军被俘之人,那是他们活该,若是我们自己的人,献祭皆是自愿,便是孩童,也是父母自愿献上。干你何事?你们自诩天道,做的又是什么事?屠城的时候,城中多少老弱妇孺,你们照样格杀勿论。”丹凤白针锋相对道。
“信此邪术,便留不得!我们杀人都是一刀毙命,断不会将人活活烧死,使之忍受此等苦楚!”
丹凤白冷笑道:“生死有命,我们愿意怎么死是我们的自由。况且,高昌灭国之后,你们四处搜捕信奉暹教之人,那时早就无人再施圣火礼,你们所杀之人难道不无辜吗?”
“哼,信奉邪术之人,只要找到机会,必然会故技重施。斩草需要除根!”唐景啸道。
“你们一点都不给人活路!”丹凤白突然声嘶力竭,“我有什么错!屠城之时我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我全家都死在屠城之中。凭什么我九死一生逃出去,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阴影之中!”
唐景啸这下明白了,丹凤白是金城之役的幸存者,然而她生下来就被烙上了圣火印,高昌灭国后,发现刻有此印者都是要立刻施以极刑的。
“哈哈……”丹凤白此时似哭似笑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在躲。我一个弱女子,做过乞丐,捡过破烂,八九岁的时候就在路边唱戏挣钱。时来运转被云裳坊看上了,我以为我能过上好日子了。我努力地学诗词,练字,练歌舞。我是没有你们中原女子能唱会跳,雍容多才,但我豁得出去!我的歌舞戏,无人可及,哈哈哈哈哈,我写的诗词,你们写不出来,哈哈哈哈!你们看,这次我不就差点得了花魁状元吗,哈哈哈哈……”丹凤白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泪痕,但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嘲讽和恨意。
“我知道了。”闻韬说道,“我知道你杀害翠筠娘子的原因了。她看到了你的圣火印。”
丹凤白自嘲地笑道:“我藏了那么久,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了,我一个年轻女子,除了以后嫁人,不会有人看到我的圣火印,我就可以好好生活了……我从不让侍女近身伺候,结果坊主非要我带一个人来照应着,我就带了阿清,她心思单纯,从不多问我的事。那日我在房中洗澡,让阿清给我拿点热水,就这么一小会儿,那个不长眼的东坊花魁娘子好死不死就在那时候自己推门进来了。哈哈哈哈哈,这大概就是命吧……”
闻韬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可以好好跟翠筠娘子说,让她帮你保守秘密。”
“闻道长,你怕是脑子不好吧!”丹凤白道,“把这种生死攸关的把柄放在别人手里?你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处置暹教徒的,是吧?你要没见过,可以问问他!”丹凤白指着唐景啸。
唐景啸平静道:“无他。一旦发现,立即处斩而已。”
“哼,立即处斩,你听听!”丹凤白厉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就是要活!她们运气不好,不让我活,那我就只好杀了她们!”
“丹凤白,别的我不予置评,我只想问一句,你杀死阿清,心中有悔吗?”唐无衣看着她。
第58章 2.29尾声
丹凤白听到这一句,忽然就安静下来。
杀死阿清,你有悔吗?
杀死翠筠,素馨,和芙蓉,多少都有不得已的理由,唯独阿清。阿清长得挺清秀的,不过歌舞都很平庸,为人很单纯,在美人如云的云裳坊只好做一个侍女。不过她从来都做得很开心,也总是被丹凤白逗得咯咯直笑。她开心地接受了丹凤白的提议,假扮渡娘,却从未想过,这就是她的催命符。她如同无数次排练过的那样,在船尾控制着船的方向,看着丹凤白一次又一次获得观众的掌声和笑声。她尤其喜爱丹凤白的西域幻术,看见那漫天的灯蛾如夏日的萤火虫,如天边的星光。
那一日,船上一向固定得很好的花烛掉落下来的时候,她一阵惊慌,赶紧扔了船桨就来扑火,她看见丹凤白娘子也进了船舱。她刚想问她怎么办,她的双手就已经掐住她的脖子。她满脸讶异,发不出声音。她一直觉得丹凤白是极爱说笑的人,那双大眼睛总是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鬼点子,可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看见的,是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丹凤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她从来不惧怕死亡。可是,唐无衣问她,杀死阿清,你有悔吗?她就忽然记起了掐死阿清的时候,她的眼睛,揉合了难以置信的懵懂。她不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杀死翠筠,一种不用牺牲阿清的方式,可是为了摘除自己的嫌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安全的一种。她从不知后悔为何物,因为活着于她而言已然是奢侈品,所以她总是很用力地把活着的每一刻都用到极致,乐坊里能歌会跳的女子很多,可是像她一样仿佛站在人群之上肆意嬉笑怒骂的女子,真的很少。
你有悔吗?有悔吗……
“算了,带回东都阁吧。”唐景啸道,“你让蒲先生亲自来接人吧。”
“是。”唐无衣道。
“我先回京都了。”唐景啸看了一眼百花楼中剩下的几人,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往外走去。
“大哥!”唐景啸叫住他。他从来不知道金城之役,也不知道唐景啸当年扬名天下的第一场胜仗,就是和魏王一起并肩打下的。唐无衣当时只有十五六岁,只是个天策营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唐景啸没有回头,他沉声道:“不管她有没有悔,我没有悔。”
……
锦园终于回到了正轨。当时参加花魁制举的宾客不用再羁留在扬州,经此大变,锦园中一些歌舞伎也选择了离开。曾经名噪一时的云裳坊东坊,此刻显得格外冷清。丹凤白被关押在百花楼中,只等东都阁来接人。
唐无衣买了几壶酒,一个人在芳菲阁屋顶上喝。
闻韬在锦园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屋顶上的唐无衣,也飞上来。本来飞屋顶是他一个人的爱好,现在俨然唐无衣也染上了此等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