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利多尼希喜欢在这里欣赏自己的作品,但是佐伊不喜欢这个房间。除了最明显的原因之外,还是因为看着这些东西总是会让她想到自己——尤其是改造之后的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一个行走的标本,只是少了华丽的外观和包装而已。
这么一想倒也挺有趣。是一种掺杂了反感和怪异的有趣。
历史上喜好猎奇的王室成员不在少数,他们收藏各种畸形人类和动物的标本、还会颇为自豪地展现给来访的客人。这样的王室成员,后世在评价的时候往往会说他们是“狂热”甚至“疯癫”的。但你很难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切利多尼希。他并非常规意义上的表演型人格,恰恰相反,他几乎从不沉溺于某事,冷静得近乎冷酷。也许这就是他这么“危险”的原因——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每当踏入这间房间,佐伊都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个怪异黑暗的噩梦,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切利多尼希正站在其中一幅画作面前,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长袍上,似乎正在出神。佐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并非众多猎奇藏品中的一个,而是一幅同时描绘了天堂、地狱和人间景象的油画。没记错的话作者似乎是希罗尼穆斯·博斯,而切利多尼希正在看的这幅画名叫《人间乐园》。
“看来大都会博物馆的展品是赝品了。”她轻声评论道。
切利多尼希像是现在才发现她的到来一样,侧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的眼神回到了那幅油画上。
“人总在虚幻里寻找真实,但反过来,真实的东西也确实只有在虚幻中才能找到。”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平静的困惑,喃喃道,“也许……”
佐伊默默地听着切利多尼希说话,但说实在的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回想起来,她身边好像确实有另外一个说话跳脱得让人听不明白的家伙。也不知道他的除念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不由得想道,如果把库洛洛和切利多尼希关在同一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的谈话会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吗?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研究人类行为的生物学家,坐在单面透镜的另一边,用表格记录两个人的谈话,然后像密码学家一样破解他们谈话的内容。最后也许还能制造出现代的伏尼契手稿也说不定。
“……呵呵。”在佐伊走神的片刻,切利多尼希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有什么很令人不安的东西,“你觉得呢?”
“什么?”佐伊因为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所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刚才的提议,你怎么看?”
“啊……嗯。”但是此时此刻再承认自己没有认真听讲似乎有些太迟了,更关键的是那股不知为何缠绕在他身边的危险气息,让佐伊觉得他此刻是真的生气了。
“嗯?”他挑起了一边眉毛。
“你能再详细说说吗?”
对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仿佛过了很久才开口:“你没有听。”
“嗯。”佐伊觉得此时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接着转头回去看面前的那副画,最终说道,“很不对劲,你不觉得吗?”
很不对劲。没错,佐伊也有这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切利多尼希把她内心所想的话说了出来,“听说你有操控记忆的能力,所以我问你,能不能帮我恢复记忆。”他停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当然,除非是你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
佐伊摇了摇头:“不是我。”她想了想,接着说道,“你想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但我从来没试过帮别人恢复记忆。不过我猜大概是没用的,因为……”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片火海,而在火海中微笑的那个人影,正是切利多尼希。
「你和那个——所谓的——自由的假象。名为选择的假象。」
这是什么……?
她看到,切利多尼希忽然面色严肃地看着她,世界的形象开始扭曲,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昂贵的地毯上。
是血。
她的血?
但是,为什么会有温度?
但是……好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在疗养院的时候……
噗通。噗通。
似乎是心跳的声音。
这声音竟然震耳欲聋。
很快,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解体
剖开的身体。
肚皮被划破,肋骨打开,还有……刺骨的疼痛。
然而疼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是人在发现自己躺在解剖台上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她才知道原来这种条件反射是如此的根深蒂固,甚至跟你的自我认知都没有什么关系。
手执刀片的人有一头暗金色的中长发,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罩在脸上的口罩。
“你醒了。”握着手术刀的切利多尼希慢悠悠地感慨道,“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示意了一下四周的混乱。屋子里除了医疗器材还有一堆乱糟糟的铁桶和文件,“谁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做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有人会用福尔马林灌满全身呢,堪称杰作。”
“……”佐伊想说话也说不了,事实上,就算能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惜你的身体似乎不太乐意。”切利多尼希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器官在自我修复……或者说……生长?真是了不起的结构。但是很可惜,和你往体内瞎放的那些东西纠缠在了一起,这种排斥反应可能就是导致你神志不清的原因?不,其实我也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还挺开心。“说实话,我有些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找你来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并不后悔。”
佐伊沉默地看向天花板,不知道这里是王宫的哪个部分?还是他在外面的一处隐蔽的居所?切利多尼希的那些标本都是他亲自在这个地方制作的吗?
“我第一次做这种逆向的流程,弄得有点乱。”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健谈了,以往平静的语气也多添了些温度,“主要还是怪帮你做防腐的人手艺不够高明。不过问题不大,反正你的器官会重新长出来,我就把之前乱长的部分全都切除了。”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瓶瓶罐罐。“你个子挺小,能装的东西倒是挺多。”他似乎被自己的笑话给逗乐了,轻轻笑了两声。
佐伊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理论上……切利多尼希似乎是在“帮”她清除体内的“杂质”,让身体尽快恢复“常态”。但是这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字面意义)的状况,实在让她很难生出感恩之心。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体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像她空荡荡的灵魂。
“我不确定生长周期是多久。”切利多尼希说道,“可能个别地方还有残留,所以在你恢复之前,就暂时待在这里吧。”
待在这里=被皮带绑在手术台上。但这位四王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地方只是普通的民宿一样,仿佛她还能时不时出去遛个弯。实际情况却是,他一点也没有给她松绑的意思。
在缝合之前,切利多尼希的一只手轻轻摸上了她腰侧的皮肤。他的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类似血迹的红褐色液体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印记。
“既然会复原……”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留一点纪念品,你不介意的吧?”
当然,他并没有在征求意见。
心里,佐伊管在这地方度过的时间叫“自作自受时间”。当初她如果没有心血来潮地把自己做成一个活动标本,现在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切利多尼希倒是乐在其中,偶尔还会聊一聊闲话。
“说起来我很好奇,你当初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会一边清理残余的杂质一边问,顺便翻找新鲜生长出来的部位——每次发现有新的进展他就很开心的样子。就像个看到菜园长出了新的果实的园丁。佐伊想,那她可能就是那片菜地了。
这地方没有窗户,所以她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越是恢复,她游荡在外的意识就越是沉重,就像是一点点被拉回了身体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