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拢烦杂的心绪,念阮轻问出声。嬴昭轻呷一口茶,语调悠然:“她父亲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她首告虽有功,亦在株连之列,功过相抵罢了。还要给什么。”
默了一息又轻叹道:“念念,你这堂姊眼神里有股野心,可惜是生成女儿身了。”
念阮没再应。
她忆起上一世自己因月事疼得死去活来时,是令姒的一纸药方缓解了她的疼痛。后来自己被拘在崇宁寺,偶有僧尼照顾得不周之时,也是她雪中送炭,还曾与她书信来往软语宽慰。
分明她应该恨她的,是她独占了本也属于她的夫君,是她让她独守空闺多年。若连这些都是假的,那前世的她也太可悲了一点,连个真心对她的姊妹也没有……
她终究是对萧令姒心怀愧疚,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嬴昭则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算着时间,小麒麟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厢房里,令姒正在对镜梳妆。
因观中条件有限,并无多的梳妆台,念阮直接让折枝和采芽把她领去了自己的房间。室中鲛纱垂地,翠帷绮幕,菱花镜旁,浅黄色作底的十二破裙散花至地,每一幅破裙上都用金银线交错绣满了十二月花卉,绮丽又仙气飘飘。
额间点缀花黄,高高梳起的飞仙髻上缀着翠翘金雀,流尘金光透窗而来,照着映着女子娇美容颜的菱花镜上,如蒙幻光,一切都显得的那么不切实际。
令姒婉丽眉目间不觉透出一丝恍惚,有刹那间的痴迷。望着菱花镜中的那个女子,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她才是那个正位坤极母仪天下的皇后。
折枝看在眼里,心头微讶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把她髻上未曾插紧的金雀钗扶了一扶,笑言哑哑说道:“三娘子穿这身可真好看,和我们娘子比也不逊色呢。”
令姒回过神,淡淡启唇:“罪臣之女,岂敢与凤凰争妍。”梨白脸颊上却浅浅透出一丝红晕。
“三娘子本就貌美,何必妄自菲薄?”
折枝特意把念阮及笄生辰时皇帝特意命人打造的那支镂空缠枝凤凰钗找出来,插在了令姒的髻上,又蹲下.身在她腰间系着环佩:“我们娘子此前还说呢,咱们家的小娘子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二娘子……二娘子所嫁非人,您的婚事她会慎之又慎。一定会替您找个如意郎君的。可惜却出了这事……”
她像是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陪笑着宽慰她:“不过三娘子且放心,您如此深明大义,我们娘子定会在陛下面前替您求情,不会让汲郡公的事牵扯到你的身上的。以您的美貌才情,何愁找不到好郎君呢。”
折枝这番话果然将令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令姒面上神情淡淡,实则心间如石投水。听罢,她勉强笑了笑,掩在华美袍袖里的手却悄悄攥住了。
她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她要的是再不看人眼色、随心所欲的日子,她要的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而这些只有至高无上的天子能给她,而他的身边,本就该有她的一席之地。
室外厅中,燕淮的捷报已呈了上来,嬴昭览后大悦:“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朕钦点的国之瑞兽!”
“皇后,你也看看吧。”
隔着方紫檀木几案,他把羽书轻轻推过去。念阮有些尴尬,怕他呷醋,只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含糊说道:“军国大事,陛下知晓就行了。妾一个深宫妇人知晓这些做什么。”
适逢这时令姒更衣完毕,婉婉上前福身行礼,二人皆被她髻上华光流转的缠枝凤凰钗勾住了视线。念阮一愣,下意识瞥了折枝一眼。回眸再瞧身侧的丈夫,他脸色已明显冷沉了下来,俨然是动怒的前兆。
“起来吧。”
他久久地不作声,念阮只好代替他免了令姒的礼。令姒如芒刺在背,始终淡然的眸子里第一次现了些不安,抬眸瞧见念阮手边的那封羽书,更是错愕一怔,隐隐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念阮亦未曾瞒她:“你父兄不告而离城,买通陵卫伙同西去,已被羽林俘获。你首告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令姒胸腔里一颗心跳得狂乱,不顾身体的剧痛惶然跪下:“妾是罪臣之女,家父既犯下如此大错,按律同戮,陛下和皇后不杀妾便是天恩,岂敢再要什么赏赐。”
“妾只愿……能够为皇后与陛下的牛马,结草衔环,以报大德。”
她再度磕了个头,背脊若雨中花枝轻颤。这回再不是方才的伪装,而是后怕。
她再蠢笨也不会认为她父兄被擒是她告密的结果,自己上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捷报便递了上来,只能说明帝后早料到了。令姒庆幸自己走了这一遭险棋,及时与父兄划清了界限,置身事外。
又有些遗憾,此行既无功,是不能提什么要求了,只能行此迂回之术了。她这四妹妹往日就待她不错,这回……应该是会帮她的吧?
“朕不能留你在皇后身边。”
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的却是皇帝,“汝虽是皇后族人,朕一再容忍汝父,可汝父却辜负朕的信任,意欲行此谋反之事,朕要再留你在皇后身边,岂不是叫人议论朕姑息养奸。”
令姒未曾想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怔了一瞬,眼眶里顷刻泛起涩然,如朵开在濛濛山雨里的山茶花,纤美细弱。
嬴昭却瞧也没瞧她,漠然转首向折枝同朱缨两个:“送萧三娘子下山,暂时送回萧府,无朕命令不得外出。”
这是等同于幽禁了。
令姒心里一片冷寒。
原本,父兄谋反,她作为在室女是一定会被牵连的,在父兄罪名尚未定下之前,等待她的也就是这个处决。可她毕竟长路奔袭来给他们报了信,陛下却全然不肯宽恕……
念阮于心不忍,想要再劝两句,令姒噙泪盈盈一拜,知趣地谢恩退下了。
“你是要故意气朕是不是。”
令姒走后,嬴昭微怒拂袖,责备地看向念阮,“那是朕赠予你的,你怎能随意赐给旁人佩戴?!”
“那是折枝那妮子自作主张,陛下所赠,妾怎敢拿来赏人。”念阮菱口微张,露了个无奈的笑,轻握住他大手温言解释。
“你的女侍中,自然是听从你的吩咐,怎敢自作主张。”
他仍是不信。念阮也不知要如何辩解。想了想,轻轻说道:“陛下纳了三堂姊吧。妾看得出,她很仰慕您。您原本就答应过叔父的,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食言。”
嬴昭脸上的怒气瞬息僵在脸上。萧令姒仰慕他?不过是仰慕他背后的权力罢了。而这小妖妇竟如此大度!他都同她表过多少次意了,她还想着把他推给旁人!
他峰眉缓缓皱起,勾唇冷笑了声:“念念如此善解人意,肯为他人着想,怎么不为朕想想,朕已经有了你,不愿再有旁人。”
“朕答应过你,此生誓无异腹之子。朕和你之间,永远不会有第三人。”
她苦笑着摇头:“可那并不是妾找您要的承诺。”
“陛下,并非念念不想和您守心如一相携白首。可妾是您选中的皇后,为您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才是妾的职责。”
“可朕不想和旁的女人诞育子嗣,朕只要和念念的孩子。”
他目光灼灼,眼神坚毅,反倒叫念阮心里一片酸涩。念阮心间如有轻浪翻覆,眼边水光盈盈。她揽腰抱住他,轻轻把脸贴上他暖热的胸口:“陛下对念念的情意,念念感激不尽。可是。”
她语中不由带了丝哽咽,含泪望着他,泪水漉漉沿着莹洁的脸庞滑下,湿了衣襟:“您有没有想过,妾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您有孩子。”
这件事实在埋在心里太久,她不想再瞒他,也不想再叫他有上辈子没有亲子的遗憾。嬴昭眉棱略略一挑,眼睫半垂,不解看她:“为什么?”
“你我都还年轻,成婚也才半年,你怎会如此笃定?”
“陛下其实都知道的不是吗?”女孩子含泪摇头,“前岁除夕,念念和陛下做了同一个梦。”
“我梦见我入宫多年也不曾有过孕事,至死仍是孑身一人。也梦见……”
她小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埋怨地抬了湿透的眼轻嗔地瞧他:“也梦见您杀了我父兄,将我关在崇宁寺里,还说您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我……”
即使知道有误会,忆起这一幕,她眼泪还是簌簌落了下来,难抑伤怀地靠在他怀中轻泣。嬴昭忽地忆起一事,惊道:“所以你先前才会待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