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阮氏,她心底一阵厌恶,面上却极是慈爱:“傻孩子,你生得这样还叫姿貌甚陋,倒叫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如何自处?”
太后年轻时也是冠绝后.庭的美人,这些年殷勤保养,风韵犹存。念阮雪白的脸颊上两行珠泪落下来,膝行至她身前:“姑母不老……姑母白头发都没一根呢,哪里老了……”
“保养得再好也不过是骗骗自己,年龄是不等人的。”太后染着蔻丹的手轻抚她雪腮,意有所指,“念念,姑母今年已经四十了。”
郑芳苓见这姑侄俩要说体己话,极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出去。太后话锋一转:“你可知先帝的李昭仪?”
李昭仪是皇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狠狠打了太后这个发妻兼正宫皇后的脸。念阮眼泪阖在眼中欲坠不坠,随摇首而落。李昭仪正是太后杀的,她并不知姑母此刻因何提起。
“她是南朝的战俘,先为南安王所占,后值南安王谋逆,没入宫中为婢,再为先帝所得,诞下皇子,宠冠掖庭,一生虽曲折,荣耀可说是到了极点。”
太后神色淡淡。她永远不会忘记,李氏产子之时,太医署的大半医官都去了,连先帝也守在她身边。却不记得,她也是那一日临盆。
更不知,他册封刚生下来的庶子为太子时,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夭折。
至此,她不甘心只做个无子无宠的皇后,成为千年后汗青史册上帝妃真爱的注脚,才终有今日。
“元皇后?”
她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声颇为凄厉,最终却化为一声哀怨的长叹:“唉……男人啊……”
记忆里的姑母总是强不可催的,念阮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哀伤的神情,不禁有些怔了。太后脸色和缓下来,慈母般一点一点拭去她颊上的玉珠儿:“姑母说起李氏的旧事,只是要你明了。与其像李氏一样被男人们争来夺去,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得主,不如一开始就嫁与这天下之主。”
“念念,普天之下,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庇护自身,你还不明白吗?”
念阮心如刀割,小猫儿一般伏在她膝头,眼泪簌簌而落:“可是陛下并不是真心喜欢念阮。”
——他只是迫于您的权势,利用她的真心。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棋子。
“你这孩子也真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竟会觉得有人会不喜欢你!”太后此刻已渐渐没了耐心,语气不免急躁了些,“念念,姑母已经四十岁了,这女人过了四十岁,就像秋后黄花,老得很快。还能护你、护萧家几时呢?”
“你觉得皇帝不是真心喜欢你,那你就要用自己的美貌博他喜欢。美丽是上天赋予你的利器,你要学会用这张脸去征服男人,从而征服整个天下。”
“再说了,他们赢家的男人都是短命鬼,日后你想办法弄个孩子,亲生与否皆不重要,熬死了他你就是太后,什么燕家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太后红唇妖娆,大不敬之事也说得云淡风轻。念阮却如遭盆雪水迎头泼下——原来,姑母早就知道了她和燕淮的事!
而她哪里又是真心疼爱自己,她要的,是一个百依百顺随她操控的新皇后,自己的意愿却不重要。
她慢慢地伏下.身,以额触地,生平第一次违逆姑母:“凤凰虽尊,念阮却只有白鹄之想。请姑母成全。”
“混账!”
见她冥顽不灵,太后彻底地怒了,守在外头的郑芳苓先时听见这一声怒喝,旋即一阵劈里啪啦的金玉相撞声便炸开来。她脸色微变,忙将宫人遣走。
殿中,太后怒气犹然未消:“燕雀处堂,竟不知大厦之将焚也!一朝天子一朝臣,萧氏眼下看着是鲜花着锦,可朕百年之后,萧氏当如何自处?你父兄又当如何自处?你身为萧氏女郎,竟如此短视!半分不为家族考虑!”
哪里等得到她自然崩逝。
念阮苦笑,至多还有一年,太后就会暴崩而亡。
诚如素晚所言,她能怨他负心薄幸,怨他迁怒自己的父母,独独太后之死并不能怪他。什么样的因种出什么样的果,他们之间的仇恨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化解的,她已经搭进去了一次,这一世,她只想保护好她爱的人,远离京城这趟浑水。
太后见她仍旧低着头不反驳也不辩解,怒气更盛,想了想,冷笑出声:“你不是喜欢燕家那小子么?”
“朕会让你明白,比起权势,他对你的喜爱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白鹄乌鹊都是比喻寻常人家夫妻相守,总之皇桑被拒绝得很惨呐。
呐,元这个封号表示先帝只认李昭仪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太后还是有点受伤的。
感谢在2020-07-16 21:28:46~2020-07-18 23:4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条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7瓶;一条鸭、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日中时分,念阮乘车行在洛阳城修整得光滑平齐的灰石砖路上。
宣光殿里太后的警告犹然在耳,无论她怎么辩解,太后皆不肯改变主意。念阮的心也渐渐冷了,她终于明了,太后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她待她从来都如宠物一般,不容她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若不能为太后所用,她就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郁郁叹了口气,掀了毡幕一角,长风西行,白日东出,愁云繁炽滚滚而来,布满了西面的天空。却有一座九层浮图宛如利剑直矗矗地割开昏晓,顽强占据她视野,提醒她命运原定的轨迹。
难道这一世,又要重复前世的噩运么?
念阮春水盈盈的眸子里如覆乌云,把头一低,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衣裙上。
出了阊阖门,沿御道西行四五里便是寿丘里,回到王府,折枝正在家门前焦急地张望,一见了她车马便喜不自禁地奔过来:“女郎,王、王爷回来了!”
*
“阿父!”
长乐王府会客的池鱼厅中,长乐王萧旷身着道袍,形容清隽,飘飘然若神仙中人,正与一位华服青年讲论《黄庭》。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半月未见的女儿如头受惊的小兽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阿父……念念好想你……”
念阮紧紧抓着父亲的鹤氅,说什么也不肯放。
萧父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把她髻上凌乱缚绕的珠钗扶正,侧头同身旁玄衣狐裘的俊秀青年笑道:“贫道教女无方,倒令王爷看了笑话。此乃小女令婉,长在山上,不通礼数,还望王爷勿要见怪。”
念阮这才发觉厅中原还有一人,脸微微红了,连眼泪也未及擦便匿在了父亲身后。令婉是她族谱上的名字,可她同任城王几同陌路,父亲为何将她名字告诉他呀?
萧旷为她介绍:“念念,这是任城王殿下。”
“殿下。”
她自父亲身后出来,轻启唇,敛裾行礼。
来者是她父亲的忘年之交,皇帝的族叔任城王嬴绍,二人皆崇尚黄老之说,在首阳山上比邻建观。这次他回京述职恰与萧父遇见,遂结伴而返。念阮小时候倒见过任城王,那时候她才七岁,在元夕节上同燕淮走丢了,是任城王捡到了她,把她送回了王府。
任城王长她八岁,却已是宗室重臣,为人耿介端方,在宗室朝堂及百姓之中皆有盛誉。前世苏衡出走后兄长被疑与南朝勾结,也是他自请降官为萧氏担保,只是皇帝到底不肯放过哥哥。念阮悄悄抬眸觑了来人一眼。她记得,前世任城王受命辅政,结局当是不错。
这一眼却恰好撞上,豆蔻春芽一般娇柔的女孩子,眉色浓翠,唇如樱红,一张玉白小脸儿泪光点点,宛如芙蓉泣露。只怯怯望了他一眼便柔顺地低了头,像只胆小的流莺掠枝而去。
“几年不见,令婉竟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任城王微笑注目于她,“上一回见面,还只到本王腰间这般高。”
他是极清俊温润的相貌,风仪秀逸,一笑便如春温蔼然,和风拂面。念阮颊上漫开一点红雾。七岁那年在闹市上走丢又迷路,是她这辈子最窘的一件事了。
任城王在萧府小坐了片刻便告辞了。水晶茶瓮里茶汤滚沸,念阮舀了碗雪芽呈给父亲,不解问:“阿父,你为何要将我名字告诉殿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