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川冒死夜闯晏府寻找她,也许正是付之涯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付之涯是懂她的,知道她的性情,晓得她喜欢活得明明白白,晓得尽管得知真相后的日子比死了痛苦,她也一定会背负着这些沉重的祝愿走下去。
歧王虽心狠如斯,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也许,荆天棘地的后头,就是枕稳衾温——只要她活着,霁月阁就还在。
而今方才回味过来,那一晚在湖边,早知结果的歧王殿下已在开导于她。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下棋的位置,通晓全局,谨慎落子。
呵。
林姑姑何曾见过这等可怖场面,硬着头皮打着灯笼擦洗了不知多少遍,才把墙面地上的血迹擦抹干净。待日头高照,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轻声询问主子可需用些餐饭。
屋里很静,燕妫手中握着三尺青锋,从阴暗处缓步走来,她鞋上沾着血,一步步,在身后留下一串腥红脚印。
林姑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宛如自冰雪中来,凛冽的寒意仿佛能冻伤人的眼睛。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听到那女子说话声音恍惚感觉有刀架在脖子上,可那声音分明很平静。
“歧王殿下今日是要来送聘礼么?”
林姑姑点头如捣蒜:“是、是呢。”
“他昨日答应会来我这里一趟。他若没来,姑姑记得去请他大驾。”
这日午后,歧王亲往晏府行纳征之礼,一箱箱聘礼沿街排成长列,见首不见尾。街上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争相赶来看这热闹,七嘴八舌提起昨日歧王在人前许诺不负晏家姑娘的话。今日这丰厚的大聘果然就已兑现,且看那排在后头的红木箱漆色花纹都与前头的不同,想来应是临时起意增添的。
歧王亲临送了聘礼,婚约即成。他在晏府正厅小坐片刻,而后便由晏海作陪,往晏府花园散心去了。那晏海昨日方得见掌上明珠,今见歧王不觉多出一份忠义之心,一路将殿下送进燕妫院中方才挺起腰背。
闻人弈携宋义入院内,那林姑姑就候在檐下,见他已至忙上前问安,惴惴言道:“殿下可算来了,燕姑娘已等候许久。”
他迈上台阶,随口一问:“她的伤可有好些,昨夜睡得如何?”
“姑娘不疼似的,行走入座一切如常,想来并无大碍。只是……昨夜确睡得不好,凌晨又闹了贼人,这会子屋里……屋里还、还躺着个死人。”
闻人弈驻足在檐下,眉心短暂一皱,而后神色如常推门入内。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昏暗,桌边躺着一具尸首,自头到脚盖着一层白麻布。燕妫就坐在那尸首旁边的座椅上,手肘搁在桌面,腕边放着一把剑。
这气氛太过阴寒,宋义全身戒备悄然把手放在了剑柄上。闻人弈倒是神色未变,信步上前,瞄了眼地上的死人,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子。那女子眼中有血丝盘踞,双眼却不肿胀,面无泪痕,虽是悲痛之态却并不曾有流泪的痕迹。
她的泪都往心里流了,一滴滴沉淀在角落里,将伴随着她永生永世直到她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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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步川?”
歧王打破一室沉默。
“是。”久坐的女子终于动了,抬眸看向歧王,缓缓起身见礼。
“他老了,躲不过府兵围追堵截。”
“是啊,终究没能活命。但还是要感谢殿下仁慈,曾放过他一条性命。”她嘴角微勾,略带着苦意,并没有为此大闹一场的意思,“他还能出现在我面前,就说明有些事殿下只想瞒我一时,并不想瞒我一世,我可说得对?”
闻人弈在她一旁落座,自斟一碗冷茶来饮,神色自若:“燕姑娘兰质蕙心,瞒?岂能瞒得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间最可怕的就是一个‘情’字,恋人之情,挚友之情,患难之情……它无孔不入,无人可以把控。”
燕妫凄凄一笑,是呵,或早或晚,她最终都会自己去查清楚。而他心知肚明,这些事瞒不了她太久,如治理江川大河若一味靠堵,终会洪水决堤,倾泻百里。人心更经不起这样蒙蔽,一旦反噬,将比天河崩溃还要可怖。
“即便步川不来,本王昨日答应给你个交代,今日不就赴约了。但燕姑娘还能坐下来与本王平心静气说话,想必已解其中曲折,本王就不再赘言。”一顿过后,他口吻恳挚,依旧是温文模样,“你我既有香火因缘,此间事本王往后再不相瞒,今日许你一诺,始终不渝。”
燕妫看向这个滴水不漏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到无底的深谷。她看不懂这个人,不敢信这个承诺,可她不得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有怨,有恨,皆道不出口。追究到底,歧王也只不过是让霁月阁走上它的宿命之路。付之涯可以反抗,但他不曾,唐时若也可以抗命,但她没有,因为那时候燕妫已将自己主动送入歧王手中。倒不如说,如若没有她的糊涂,他二人不会赴死得如此决绝。
算到最后,该怪罪的人却是她自个儿。
漫长的静默之后,她开口说话,嗓子因长时的噤声而略显得沙哑:“我要以燕妫的身份回京一趟,还有一桩事未了。”
“本王知道。”闻人弈了然神情,睇了眼宋义。宋义便从胸口取出一个包裹,摆在燕妫面前。
她打开,里头是歧王为她伪作的路引与一些便于携带的金银叶子。
“殿下早知我要回去?”
他摇头:“不知。”
“那殿下不问我为何要回?还是说,殿下已知原因。”
“不知,也无需相问。”他说,“人立于世,不论如何抉择都难逃遗憾,但求无愧于心就是。燕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心中有事未了,哪怕火海刀山你也必定想要了却了它。”
他蛊惑人心的手段,真真是百个褚中天也不如。燕妫思忖少时,无意与他置气,平心易气说了原因:“他曾提起,将来若长辞于世,想葬在鹤鸣山的山腰,既能远望四时风光,又能远离尘世喧嚣。彼时我不懂他何以少年时说身后事,今日方知,他大约早已厌倦活在阴暗之中,受累于背上卸不下的包袱。斯人已逝,我已不能再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去鹤鸣山为他和时若立个衣冠冢。”
闻人弈颌首应下,对她无有要求,只提醒她:“女帝已对你下海捕令,此去万望小心,务必在大婚之前平安回来。”
“我会的。”
“步川终身侍奉霁月阁内,忠心不二,善心至纯,本王定会厚葬他的。”
“多谢殿下。”
歧王吩咐下去,宋义便叫人进来将尸身抬走。燕妫目送步老善人出门,双唇紧抿不想再提起霁月阁的事。今日该说的都已说完,该做的也都做完,这时候歧王也该离开了。燕妫谨记着主仆之分,恭送他至院门口,终究还是还了他一个承诺。
“殿下许诺再不瞒我,燕妫也有一诺——昔日追随殿下之誓言至死不渝。今阁主亦有遗愿,燕妫决意遵从,从此揭过这桩惨烈旧事,往后余生倾尽所能誓与殿下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他很满意,回以一抹淡笑,丝毫不吝啬撒播恩泽:“他日我黼子佩,必不负尔心血。”
院门阖上,暂且别过。燕妫久久伫立着,眼底凄凉之光隐隐闪烁,到底是意难平。说什么我黼子佩,不过主仆罢了,又谈什么夫妻荣辱,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从心到身都会是歧王妃。她的心已在远方,已落在鹤鸣山上等待与她的阁主长眠在那里。
歧王,他分明是最该恨的人,却又做尽好事坦诚剖心,她不但怪不得他,却还要说一句“多谢殿下”。
燕妫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眼后毅然提步回屋。
“林姑姑,请速去为我准备一套男装。”
府外,晏海恭送歧王。歧王甫一入马车,宋义替自家殿下的决定心急如焚,贴着车身便追问道:“殿下怎可让她深入险地!但有差池,这等头脑的女子何处再寻一个出来,只恐误了殿下全局。”
车中声音已掩不住疲惫:“既然知道着急,还不赶紧派你手下暗卫护她此行周全?”
宋义:“哦!可殿下这也太过凶险。”
车中之人揉着额角深有一叹,岂会不知:“从来好事多磨,烈马难驯,更枉说一个烈性女子。这风险,再大本王也必须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