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可用过晚膳了?”
兰庆文还饿着呢,摇摇头,憨笑:“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用过了,庆文不敢先用。”
闻人弈已是数月不见他,他亲自教导了这么久的孩子,自是想念的,牵起孩子的小手:“那就一起。”
三人一道就在望楼用膳,此处可观星辰,夜风徐徐凉而不寒,舒舒服服,其乐融融,还真有几分三口之家的味道。
酒足饭饱,下望楼,回书房,闻人弈亲自考校了兰庆文一些书本内容,兰庆文对答如流,不仅能背,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
闻人弈十分满意,又铺纸研墨,指导他习字。
燕妫则在不远处的灯下批改奏折。来时她将未批完的奏折带走,随车装了一箱之多,傍晚时分,驿馆又送来一批,今晚睡前应该能完吧。
她看了一会儿那正在练字的一大一小,不禁失笑,暗自叹息一声。大歧的更元皇帝不就在这儿么,垒成小山的折子却还要她来批,闻人弈瞧都未瞧一眼。
这甩手皇帝,当得还真是舒坦。
也难怪,诸事不扰,病好得很快。
听说还有闲暇从宋义那里学了一套拳,每日清晨要打一套,身子骨肉眼可见壮了些许。她替人劳碌批着折子,不知不觉却是笑了,陛下身体好了就行,不枉她辛劳数月,多少操劳都值得。
戌时末,孩子觉多,兰庆文瞌睡来了连打哈欠,闻人弈便放他去睡觉,而后随手拿了本书,拨拨灯芯坐下翻看。燕妫瞄了一眼,晃眼看到书面上的书名。
是本云游记。
她无奈笑了一笑,继续埋头披折子。
他二人还是如从前一样,同处一室,却没有交谈。明明,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可以有很多聊的。
他那书没看多久就放下了,起身要出去,像是怕她多心一般,脚步在燕妫的书案前停下:“朕每日需泡药浴,温泉水好,最是养人,泡过之后能得一夜安睡。”
她点点头:“既然有效用,那陛下快去吧。”
他离开后,燕妫又埋头批折子。写了一会儿,渐觉手腕酸痛……她才该泡泡温泉舒缓周身疲乏呢,为了赶来温泉行宫,前些时日把要事都挤在一起办了。
她瘪瘪嘴,放下笔,不批了。
温泉汤池里,淡淡的药香随着氤氲水汽飘荡在空气里,雾蒙蒙催人欲睡。闻人弈泡在温热水里,闭目养神,然眉间却有一抹愁意,久久化不开。
他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如此不看重帝位。
这儒弱的名声,从头担到尾,但他并不在乎。
他的愁,大多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思绪断断续续,闻人弈想了很多,却依然想不到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拿捏与她的关系。
细微的开门声响起,他轻蹙的眉头随声松开,很快却又蹙起。身后的脚步声轻微不可闻,倒是响起发簪上步摇的清脆细响,他不动声色地把肩膀也埋进水里。
“叮当——”
一只步摇掉在地上,身后便又没了声响。片刻过后,穿着一层薄薄单衣的燕妫,在温泉池边坐下,一对玉足垂入水中。水面轻微荡漾着,发出细小的声音,却如鼓声一般敲响在人心头。
“陛下睡着了么?”
闻人弈闭着眼。
“陛下在躲臣妾。”
她慢慢滑入水中。
“燕妫。”他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水汽,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而眼睛的主人,正朝他走来,水面上漂浮着的单衣裙摆变得半是透明。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等陛下的回答,您不是说,先回行宫,晚些时候再谈么。如何,是要跟臣妾回去,还是让臣妾明日独自回宫,此后再不必相见?”
闻人弈把头扭开:“先让朕好好泡个澡。”
燕妫的手却已经搭上他的肩,偏着头问他:“若是不让呢?”
她若不让,那他这个澡必是泡不成的。闻人弈放弃一味躲避,回头来看着她……女人的脸已贴在眼前,近得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像蝴蝶扇动的翅膀打在他的脸上。
“燕妫,你敢下朕的温泉池,可是前尘后事都想清楚了。朕给你个后悔的机会,现在,回去,朕就当什么都未发生。”
燕妫才不听他的,她早已厌倦听他的安排:“陛下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您只要告诉我,明日我究竟是自己走,还是和您一起走。”
“一起走。”他认输,“朕和你一起回去。”
燕妫笑了:“那好。轮到臣妾回答陛下。”她用湿漉漉的手轻抚男人的脸颊,“臣妾敢下陛下的温泉池,前尘、后事当然都想清楚了。”
第107章
手掌覆盖下的闻人弈的脸, 略有些烫,他浅淡一笑,笑意几不可见:“前尘后事,如何想清楚的, 朕倒想听听。朕让霁月阁去送死, 让付之涯不能与你相认, 隐瞒利用唐雨旸的事实……你想得通?”
燕妫不避不躲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的东西是真实而热烈的:“臣妾指挥大军, 明知敢死先锋出去了便有九成人无法回来, 臣妾却必须向他们下令旗。明知百人之堡千人难攻,却还要强攻,命令首登重赏,设立督战兵, 胆敢退却者便以长矛刺杀。于陛下而言, 霁月阁就是这样的敢死先锋, 不是霁月阁也会是其他人……自从亲手送过别人去死,臣妾更能感同身受,其实, 呵……活下来的人未必比死了的好过。”
她眼里多了星星点点的水光, “如果有一日, 陛下需要臣妾的命换天下安定,臣妾甘愿赴死。”
这是站在掌权者的位置,才能领悟出的道理。当肩负千钧重任,个人的生死往往便被置之度外,有时候小恶的背后乃是大爱。
闻人弈听得这番话,眉心逐渐舒展:“那朕多番向你隐瞒事实呢?”
“那是为了臣妾好,臣妾的头风总是碍事, 不是么。”
他干笑着:“你那头风,原是因霁月阁而留下的旧疾,朕自然要顾着。为你好是不假,可惜让你抱憾终身,这你也能原谅不成?”
燕妫摇头,心底的想法半点也不加修饰:“不能。有些事是不能原谅的,也终究分不出个对错,但,我还可以选择放下。臣妾就当陛下所做的这一切,源于大爱,岂可用小情小爱的条条框框去评判。从今往后,以前的所有不愉快臣妾都将之封存,您和我谁也不要再提。”
他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双眼,这水雾萦绕,朦朦胧胧似一场美梦:“你说这些,当真的?”
她的手从闻人弈的脸上滑下,覆在他的肩头,稍一借力让自己往他跟前再近几分。她当然是当真的:“那不然呢。我们要这么互相折磨一辈子么,人只有短短一生,何苦作践。你我以前过得苦,现在天下太平可享清福却硬要蹉跎岁月,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为此舍下性命的他们。”
他终于笑得不再那么含蓄:“现在道理倒是讲得出一堆来,从前怎没这般通透。”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是难有的温柔小意,“反正……陛下这次生病,臣妾倒是想明白了。”
“皇后次次这样,就不能说得直白一点?”他轻挑眉头,等着她重新再说一次,老老实实说,害怕他不在了,她一个人承受不起。
燕妫眼中含笑,偏不。
“臣妾觉得……庆文是个好孩子。”
“嗯?”
“我们生个女儿,早早定下这女婿如何?”
“……”
“陛下,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
他要她直白一点,每一次都被她绕弯子,这一次也不例外。生个女儿?闻人弈叹息着摇头:“庆文已经快五岁。”
“?”
“皇后现在才与朕提……”那叹息余音尚在,他便弯起眼笑,“那得抓紧才行。”
温泉池里浮起一件单衣,随着水的荡漾渐渐飘荡远去……温泉水暖,这夜汤池的灯氤氲着水汽,朦朦胧胧亮了彻夜。
那晚,她下了温泉池,亲自把他抓了回来。
隔日午后,帝后方才启程离开行宫。
更元帝终于回宫,再度临朝,前朝却不撤珠帘,允许皇后一同问政。皇后却之,甚少露面,每逢陛下疲惫才代劳数日。
圣上亲理朝政以后,连颁多道圣旨,再行改革,制定新法,大刀阔斧除却前朝痼疾。对内,则弃用前朝宫名,皇后宫仍命名瑰燕宫。年底,一道圣旨封朱乘风之子朱晖为信陵王,令其归家承欢父亲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