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点了下头,转身走到玻璃窗前,继续看着病床上的人。她一下都没挪开视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过了两个小时,赵宇杰和罗明赶到了,暂时没敢告诉严礼。
宁舒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站了一夜,孙晓倩劝她坐着休息一会,她不肯,水也不喝,说喝了会上厕所,万一她上厕所的时候他醒来了没看见她怎么办。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早上八点钟,宁舒换了无菌服走进重症监护室,停在严乔床前。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能看清楚他的睫毛。
睫毛是黑色的,不会像人的皮肤和脸色,不管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是活蹦乱跳还是昏迷不醒,它永远不变。
所以宁舒盯着严乔的睫毛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足足盯着他的睫毛看了三十分钟,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你。”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既不激动也不伤心,好像在和一个天天见面的人说,你要是出门把我也带上一样。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在哄他吓唬他威胁他。
如果此时床头的心电监控变成一条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直线,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死在他的尸体前。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一无所有,同样,她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
她相信他能听见她说的话,他要是死了,带走的就是两条命。
下午三点钟,严乔被从重症监护室转进一间单人病房。
他的身体各方面体征都正常,三天内能醒来,就活着。
醒不来就一直躺在床上,躺到死。
赵宇杰和罗明在医院门口抽烟,孙晓倩买了饭回来,让宁舒多少吃点:“别等严乔醒来,你又垮了。”
宁舒摇了下头,一开始是一吃东西就会吐,到后来喝水也会吐,甚至什么都不吃都会吐出来。
医学上的解释是,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会引发内分泌紊乱,出现肠胃功能失调,从而引起呕吐。
她始终没有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掉。
宁舒坐在床边,抓起严乔的手,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把他的手背咬出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她恨他,恨他不理她。
宁舒走到窗边透了口气,看见医院楼下开进来一辆救护车,满身是血的病人被从里面抬了出来,家属手足无措地跟在医生后面哭泣。
有人在医院门口晕倒了,被热心的行人扶进医院,鞋子掉了一只都没发现。
殡仪馆的车开进来,运了一具尸体出去。
对此,她似乎已经麻木了,失去了感同身受的能力,觉得生命大抵都是如此,坚强又脆弱,不堪一击,一把刀就能割喉,一个榔头就能把人的脑袋敲坏。
就像她只要一从窗户跳下去就会死一样。
护士敲开门进来,送来一个袋子,说是病人上手术台之前身上的东西,让宁舒签名领取。
宁舒坐在严乔床边,打开袋子。
半包烟、一个打火机、钥匙、手机和钱包、装着粉色钻石戒指的黑色小盒子。
她拿出来一支烟,又看了看手上的打火机,突然很想试一试,想看看他抽烟时的感觉。
医院禁烟,病房里有烟雾报警器,宁舒起身:“我去外面抽烟了,把你剩下的没抽完的都抽完。”
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头说道:“还有你银行卡里的钱,我会花掉一半,剩下一半留给礼礼。”
她走出病房门,突然又改变主意不想学抽烟了,重新进来对他说:“我要再找一个男人,让他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抢你的弟弟,睡你的女人,清明节去你坟头开着音响蹦迪。”
她觉得还不够,贴在他耳边说:“那个男人会像你亲吻我时亲吻我,他会跟我洞房花烛,做着你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
“你甘心吗?”
床上的男人依旧不动,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开始揪他的脸,终于把他的脸弄红了,看上去像有了血色,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
她看着顺眼多了,拿起他的钱包看了看,里面有几张应急用的纸币,身份证,和两张照片。
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泛着黄。
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几个月大的婴儿,没长牙,笑的时候露出粉色的牙床,唇边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其中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两行字。
“方馨宁,xx年12月8号。”
“小公主百天纪念。”
馨宁二字出自《诗经·周颂》,“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寓意平安长寿。
另一张照片保存得不好,更旧一些,背面什么都没写。
宁舒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照片中的女婴是她自己,方馨宁是她的本名。
她不知道严乔是怎么拿到的这两张照片,也没有多余的思维去思考自己的身世。
再没有什么比他醒来更重要。
病房外面有人敲门,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一个女婴站在门口,后面跟着陪同的警察。
这名女婴是被严乔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孩子,夫妻两人对宁舒千恩万谢,恨不得跪在严乔床前,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襁褓中的小婴儿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差点被带上另一条轨道,正笑着吃自己的手指头。
宁舒:“我能抱抱她吗?”
女婴母亲忙说:“当然能。”说完把孩子放在宁舒手上。
婴儿的身体十分柔软,像抱着一团柔软的棉花,让人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坏弄伤了。
宁舒抱着女婴,看了看病床上的严乔。
他的脸被她掐红了好几道,手背上到处是她的咬痕。
她突然后悔了,不该这样对他,不该恨他。
他冒着生命危险想救的人从来不是这个女婴,而是二十四年前的她。
如果她当年也被人救了下来,会是一个幸福的小公主,在家人呵护和疼爱下长大。不会被领养又被抛弃,每天看养父养母的脸色,靠讨好别人过日子。
也不会离家出走,被人踢打和欺负。
宁舒把孩子还给那个夫妻,把人送走,坐在床前,抓起严乔的手给他吹了吹:“疼吗?”
床上的人不说话,似乎生了她的气。
宁舒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严乔的手背,柔声对他道歉:“对不起,不该弄疼你,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
她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呼唤他。
“昨天来之前在和孙晓倩逛婚纱街,试了好几件,每一件都很喜欢。”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孙晓倩帮我拍了几张穿着婚纱的照片,你看看喜欢哪款,我们回去买好不好?”
他没吭声,睫毛都没动一下。
她突然有了无限的耐心,一直对他说话:“你以后大概做不了配音了,要彻底沦为一个体育老师了。”
“你旷班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开除,不过没关系,我帮你写一万字的检讨,你继续当体育老师,把体育课都给我,我帮你上课。”
“还有二十多天就高考了,等礼礼上大学了,我们一块去送他吧。”
“记得我们最后一通电话吗,我很喜欢,以后还想要,不过不想再隔着电话了。”
她翻了翻自己的手机相册,大多数都是严乔的。
他早上起床系着一条灰色的围裙在厨房给她准备早餐,听见她下楼的声音转头看着她时露出的微笑。
学校晨跑穿着白色的运动服站在操场中间,一眼就能把她从人群中找出来。
运动会上跑在校长前面,上台领了一朵金边玫瑰花送给她。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站在落满雪花的院子里,只为见她一面。
明知道她给的奥利奥中间那层白色的夹心被她换成了牙膏,依旧对她说好吃,等她揭穿了才假装上当,只为了哄她开心。
一个人在医院吊水,手边放着只喝了几口的矿泉水瓶子。
在校园里偶遇她,趁着旁人不注意,把她裹进外套里亲吻她,还伸了舌头。
靠在摩托车边抽烟,月光和路灯洒了一地,他的影子瘦而长。
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晒帮她洗好的文胸和袜子。
二四十份生日礼物的特写。
站在粉色的抓娃娃机前给她抓了一只长耳兔子,拿得很高,让她跳起来抢,又低头吻住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