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用饭时是个极好的交谈机会,然每次她欲开口时,都会被他岔过去,或是他忽地言称用餐完毕,要去学习。
久而久之,疏离沉默,客气有机竟成了两人间的常态。
姬愉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
她初始留在隐楼中,也是打着陪他长大,佑他成人的念头。希望他能若平常孩童,言笑随意,活泼率真,然而事情到底不是她这只阿飘能控制的。
她之前尽自己所能去改变他,教会他表露自己的情绪,活得轻松一点儿。好不容易有点成就,却经几月离别,再见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甚至是偏离轨道,不及原点。
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他的庭院越来越热闹,他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沉稳淡定,研习东西也越来越不慌不忙,信手拈来。
但是他不笑了。姬愉再也未见他露出过笑容,他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也以飞跃般的速度褪去纯真与稚嫩,他越发不像个小孩儿,越发早熟。
他的面容沉静,他的气质沉静,愈来愈静,渐渐像是一汪死水,任风吹过,也不起半分波澜。
这一切,都让姬愉心疼,这一切都背离了她的初衷。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找不到办法阻止。
终于一日,她不愿再这般看着。
这日用膳,在他又一次地想要逃离时,姬愉拉住了他。
她问:“为何躲着我?”
巫浔身体微僵,他没回头,轻抿着唇未发声。
姬愉也没退让,她依旧拉着他的手臂不放,势必要得到个解释。
两人气氛僵持,她正欲再问时,院外走来一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是巫浔口中的先生高探。
此时她还未将手松开,巫浔顺着她的力道侧回身子,正面对着来人。
然姬愉未动,她保持着侧坐得姿势,却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她的侧脸。
她当即收回手,微侧目视去,这次正面对上高探的双眸。
他目光沉黑,其间似带凌冽锋芒,若有寒光剑气,毫不遮掩地射向她。
姬愉心下一沉,直觉不对,正待细看,有见他眸光一转,接着轻垂眼眸,再未看她。
好像刚才一切皆是她的错觉,然姬愉明显感觉到他在看她。
很不可思议,又一个能看见她的人,而这人又是巫浔从家中带回。所以他也知晓高探能看见她吗?
想着她回眸去看巫浔,却见他瞳孔黑亮,静静平视前方,并未有何异常。
而前方中年男子微垂眸,大步向前,三两步便来到桌前,轻拱手道:“郎君。”
巫浔起身,还施一礼后问道:“先生何事”
两人很快交谈起来,姬愉被晾在一边,兀自撑着下巴,懒懒地吃着饭,闲闲地听他们谈话。
心中却是几多无奈。又被打断了,想问个话为何总是如此艰难。
但她决心要弄清楚,不愿这般莫名其妙地被人疏远,于是打算等他俩谈问再细问,谁知两人谈着谈着便自然而然地向外走去,浑然忘记屋内还有她这么只空气般的存在。
等院外人走远,姬愉面对着空旷的屋子,寂静之中恍惚间听见几声乌鸦鸣叫,十分应景地附和着她的心境。
而后她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饭,嘴角依旧溢着浅笑,然在心中却竖起了中指。
呵,躲她?她还非要搞明白不可。
……
夜渐深,天光暗下,一抹影子飘在墙头,眼见着白日忙碌的小少年回到屋中。透过窗纱可见屋内亮起的光影。
姬愉眉眼一弯,轻快地向屋内飘去,进去时顺手插上门栓,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然而进屋后只有灯芯微爆声,淡淡光影随之浮动,却并未见到巫浔的身影。
她心生疑惑,抬脚向前并四处张望,忽见到一道屏风之后漫出的浅谈雾气。
雾气四散开来,隐约间听见水声,姬愉本欲向前的脚步顿住,她像是意识到什么,顿住后还往后退了几步。
巫浔在沐浴。
虽说他尚年幼,但姬愉自觉不能窥人隐私,于是打算先退出去,待晚些时候再来寻他。
念头刚出,却未及行动,就见屏风后突然走出一道白生生的影子。
那道身影白得晃眼,因只穿了裤子,上身却裸露在空气中,冷白细嫩的肌肤在披散的黑发下愈发白嫩,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姬愉却没心思欣赏这软白的团子,她目光不知触到什么,忽觉喉头一梗,接着密密麻麻针刺般的感觉袭来。
而这时那白团子似有所觉,倏然回眸。
她脑中微有混乱,但第一反应竟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顺着本能飞速闪身,穿墙而过消失于房中。
回眸的男孩将目光落在方外姬愉所站之处。那里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未在意地转身从榻上拾起寝衣,缓缓向身上套去。
闪身而出的女鬼站在墙角,她对着沉黑的天空,脑中浮起那一晃而过的画面。
寂静的房屋中,灯火闪烁着柔光,照在那侧身对着她的男孩身上,也照在他雪白肌肤上错落攀爬着地难计其数的疤痕上。
大多数已然结痂,长出粉嫩的新肉,有的正在脱落,渐至愈合,也依然有几道被水汽泡得微微泛红。应是旧伤杂新伤,累积到他小小的脊背上,胸口上,像是生出细密的倒刺,一拥而入地扎进她眼底。
月光温柔落人间,光辉点亮世界万物,也好似点亮了黑暗中隐藏的刺目狰狞。
姬愉顷刻闭眼。
☆、第27章
她终于知晓归来之日,那霜雾中如雪若化的人儿,为何会比以往苍白脆弱。
三月时光,他所历为何?又为何负伤而归,却不言不语。姬愉一概不知。
但她知自己不能刨根问底,所以她才会在见到那伤痕累累的小少年时,第一反应是消失,而不是以自身为剑划破他心上伤口。
姬愉缓缓睁开双眸,在暗夜中无声一叹。
她不忍戳那少年伤口,应是无法亲自向他询问清楚,然也不能不管不问,当做不知,该是换个方向入手了。
思索一瞬,她转身离开。
黑夜中,凉风习习,阵阵寒意刺骨,只余那屋中灯火摇曳,可见人间温暖。
在女鬼离去不久,又有一人穿庭而过,径直来到巫浔房门口。
高探立在门口,抬手轻敲了敲门,很快便听见从房中传来一道清澈稚嫩的嗓音:“进。”
他推门而入。
冬日寒冷,呼口气都带着凉气。高探在外面呆的久了,忽然进入房中,就感受到若瞬间冰消雪融的春日暖意。
屋内放置了个精致的掐丝珐琅熏炉,没有烟雾,但暖融融间还能闻到清淡的香气。
而在这片暖意中,一矮几上跪坐着一个小少年。
他内穿寝衣,外罩狐毛披风,手内书卷正低头看着。低头时,恰好将洁白尖细的下巴,埋入裘衣帽沿处柔软的狐狸毛中,而那露出的圆圆的眼睛轻垂着,长睫静谧地向上弯成两条弧度,脸颊上的肌肤许因屋中热意泛着微红。
整个人褪去冷意,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无害。
他身后奴仆正轻柔地为他绞着发,见到高探弯腰行了一礼。
巫浔这才缓缓抬眸,放下手中书卷,示意身后奴仆先出去。
待奴仆离开后,他站起身来对着男人微行一礼,而后坐下问道:“先生何事深夜前来?”
高探本是怀着责问的目的,此时到了他面前,又身处这温暖静谧地氛围中,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郎君为何将那女鬼留在身边?”
巫浔略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在意这个。他轻言反问:“为何不可”
“如何可以!”高探声音加大:“鬼怪阴物怎能留在身边,日日相处,更莫说与她同吃一食。郎君你尚年幼,不明那些阴物的野性恶毒,焉知她们不会加害于你。”
“而且鬼怪之物,天生阴气,与它们相处久了,难免不会身体有亏,届时若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郎君你该知道,你被天阴巫氏给予厚望,巫氏一族未来的兴旺就寄托在你身上,可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啊。”
“她不会。”巫浔垂眸。
“什么不会?”高探没听出他在反驳那句‘焉知不会加害与你’。
他继续切切言之:“郎君你可不能犯糊涂,被那些邪物虚假的表面所蒙骗。这女鬼可留不得,最好是将她驱逐出去,或是找人来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