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小声议论不断,皆是些不堪入耳的揣测。
宋阁老趁机又往火中添了一把柴,对女帝说:“陛下,看来司天监所言不假,此番南疆大旱,盖因福纨帝姬失身失德,引得上天震怒,微臣以为……”
“失德?”女帝终于开口,懒洋洋道,“什么失德?”
宋阁老还当自己听错了:“帝姬未婚先孕,自然是……”
女帝:“古有姜嫄感巨人足迹而孕,生后稷。帝姬此番感灵有孕,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乃我朝之幸。”
宋阁老:“?”
太医:“??”
大司马:“???”
什么?什么感灵而孕?再说一遍?
众人呆若木鸡,望着御座上信口开河的女帝,竟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只有福纨掸掸袖子,起身行了一礼:“陛下圣明。”
其余几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前想要进言,七嘴八舌闹了起来。
女帝听了两句,突然抬眼,缓缓扫过几人。
殿内气氛骤然一变,吵嚷的重臣悻悻然住了嘴,只有大司马仍心怀不甘,追上前颤声道:“陛下!”
“陈行玉,”女帝眼睛一眯,“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大司马脸色泛白,慌忙跪倒在地。
女帝挨个点名:“宋阁老,御史大夫……”
几人纷纷跪下:“臣,臣在。”
女帝冷道:“今次之事,倘若京城流出半点闲言碎语,朕便拿你们几个是问。”
殿内鸦雀无声,乌压压跪了一地。
天子不怒自威,一怒伏尸百万。
女帝:“司天监的人,往后就给朕好好地待在天坛,非诏不得入内。”
刘监正闻言双膝一软,当场倒了下去。历朝历代的皇室,即使不信天象之说,也会着意安抚司天监,他当差数十年,历经三朝,从没见过像陈氏这样傲慢豪横的人物。
他软在地上,下意识想张口求饶,却被对方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那御座上射来的视线极具穿透力,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花花肠子。
细究下来,这倒霉的刘监正也没犯什么大过错,至多是有点蠢,遭了宋阁老的利用。
奈何女帝偏就挑中了他来杀鸡儆猴。众朝臣无人敢替他求情,一个个跪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牵连到自己。
福纨不看众人,大大方方地跪下叩首:“谢陛下还儿臣清白。”
女帝一言不发,面色阴沉。
方才引路的大宫女轻声提醒:“请问陛下,太医院这边又该如何处置?”
女帝声音听不出起伏:“胡太医?”
胡太医抖了抖:“臣在。”
“赏。”
他松了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上。
大宫女又问:“陛下,那小药童……”
“杖毙。”女帝丢下两个字,拂袖而去。
福纨膝盖有些发麻,由宫女扶着才慢慢站起身,另几位重臣还跪着,不敢擅自起身。她缓步走出御书房,吸了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胸口松番了些。
今日棋行险招。她料想的没错,胡太医果然被宋阁老威逼利诱了来构陷她。只怕这些人万万想不到,这阴差阳错的一次陷害,反而替她解了围。
走出两步,福纨突然看见廊下站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停步:“萧太傅?”
“殿下?”太傅难掩忧虑,“宫中一切可好?臣听说宋阁老突然发难……”
福纨:“孤无事。”
“是吗?”他眉目舒展开一点,“林相大人才刚解了禁足,听了这事,险些要闯来宫中,幸而被林小姐拦下了。”
福纨皱眉:“林如晖?”
太傅道:“是,正是嫡小姐。”
福纨点点头,心中盘算了一番。林相脾气火爆,七分真三分假的冲动,总叫人摸不清路数,反倒是他这个嫡出女儿,沉静聪慧,堪为大器。
眼见四下无人,她干脆揉着膝盖坐下:“上次托你的事,办得如何?”
太傅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入她掌心。
福纨定睛看去,却见一枚小巧的玉佩,白玉通透,可惜裂了几丝细纹,里头沁着血,精巧之外又多了几分骇人。
太傅低声道:“此乃定远侯御家世传的家纹,族中子弟,无论嫡庶,皆佩有此物。”
福纨一愣。
密不外传的家族纹饰?定远侯一族早已绝后,抄家砍头,死得十分惨烈。萧太傅这枚玉佩从何得来,怕是再明白不过了,里头不知沁了多少御氏子弟的鲜血。
太傅道:“玉本属阴,它又沁了人血。殿下,您看过便罢,最好还是交由臣下保管……”
“不必,”福纨下意识拒绝了对方,“先放孤这里。”
萧太傅:“也可。臣去寻了定远侯谋逆案的卷宗,只可惜时隔多年,或残缺或丢失,实在没有多少线索。臣已另派人往大司马府上打探,一旦发现疑似那位小侯女的踪迹,立刻回报。”
福纨:“你似乎很是担忧?”
“殿下,”萧太傅无奈道,“定远侯世代武将,那位失踪的御小姐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她与皇室血海深仇,说什么也不可能帮咱们。”
他压低声音:“但有一点,倘若顺藤摸瓜,抓住了大司马窝藏逆贼的证据,怎么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福纨握紧手心:“只要找到玉佩……就能确认了么?”
太傅:“是。年龄外貌一概不知,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这枚御氏家纹。”他停了片刻,又道:“宫中遇见什么可疑之人,殿下也可凭此稍作推断。”
福纨:“你怎知她一定戴着玉佩?”
他反问:“换做是殿下,舍得扔吗?”
——亲族俱灭,天地间只余孤身一人,又如何舍得丢弃唯一的旧物?
福纨垂眸,勾唇笑了。
“孤?自然是舍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比孤的性命更要紧。”
太傅叹了口气,只道:“她不是殿下。”
福纨打断他:“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太傅:“约莫巳时三刻……”
福纨眼皮一跳,猛地站起身,大踏步往外冲。
“——殿下?”
“这玉佩孤收着了,”她边走边匆匆摆手,“你自己再去另寻一枚。”
福纨紧赶慢赶换完衣服,一路小跑至约定的地点,还是晚了一步。
茅草亭空空荡荡,哪里有白蝉的影子。
她原地兜了一圈,忍不住有些微恼,好不容易才讲好了教她吹哨笛,她盼了多日,怎么偏就赶上今天有事?
她心中气闷,给没事找事的宋阁老等人又狠狠记了一笔。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待着委实有些蠢,可她也不想就此回宫。福纨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那支清透漂亮的翠绿哨笛,举到唇边吹了一口。
“哔哔——”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儿。
什么嘛,肯定不是她没天赋,一定是老师教得不好!
福纨泄愤似的,又“哔哔啵啵”吹了好几声。
“喂!”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她气鼓鼓抬头,随即愣在了当场。
白蝉倒挂在茅草亭顶上,正瞅着亭内的她。因是倒着,她那双凤目愈显得尾部上挑,神色冷淡,眼角却微微泛了红,福纨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吞咽了一下。
她仿佛刚睡醒,打了个哈欠,翻身跳了下来。
腰肢柔韧有力,在空中收紧肌肉,轻轻松松便掉了个头儿,稳稳落在地面。
“白,白……”福纨难得结巴。
白蝉:“你来迟了。”
福纨咬了咬下唇,明知自己有错在先,却还是忍不住委屈,控诉道:“我还当你走了!”
白蝉无辜:“我困了,上去歇一会儿。”
福纨凶巴巴地:“谁准你上去的?”
“?”
“下次不许去!”
整个早上,福纨一颗心跟坐了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又焦虑又难受,只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语气冲得吓人。
两人皆是一愣。
福纨回过神,嗫嚅道:“我……我……”
她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两只手纠结捏紧衣角,憋了许久,最后沉默地别过脸——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却摆了脸色给人家看。
完了,白蝉这么傲的性子,肯定不会再理她了。
就在这时,她侧脸一凉,却是对方伸手扳正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