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曰:海内河清,国祚绵长,今大周终得上苍眷顾,文贞皇后平安诞下嫡长子,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议特立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
沈清然一字一句地读着,习惯性微抬的嘴角一点点往下掉。
“走吧,清然。”顾文若不忍,唤了一声沈清然。可是身边的人像是没听到,仍旧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诏告文书 。
“他是皇帝,你早该想到的。”顾文若又说一遍,“走吧!”
沈清然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听清顾文若在说什么。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沈清然一言未发 ,转身穿入了逆流的人群中。
今夜沈清然睡得格外不安稳,她做了梦。
梦中,她回到了宫墙耸立的皇城,宫门大开,她看见那个人就站在那里等她。他们携手回了甘露殿,她坐到了她常坐的榻上,拿过手边的一张古琴,开始为书案上的人弹奏。
就是这样如流水般清淡的日子,如烙印一样刻在沈清然的记忆深处。
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沈清然睁开眼睛。
寂静的夜啊,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遗憾,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
立政里上官昀华独自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致,赏着天上的明月。
只是……耳边婴儿的哭闹声破坏了这意境,她慈悲似的置若罔闻,没有怪罪。
紫蕙听着动静赶忙进来。
“娘娘,小殿下都哭成这样了,您怎么也不哄哄?”说着抱起了摇篮里的孩子,一颠一颠地轻声哄起来。
上官昀华依旧望着窗外,一声不响。紫蕙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抱着孩子走过去,轻声问:“娘娘,您怎么了?”说着将孩子凑近了一些上官昀华,“您瞧,小殿下多可爱啊。”
上官昀华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紫蕙手中的孩子。软糯的脸蛋肉噗噗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粉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什么。上官昀华伸出手,让孩子抓住了自己的食指。
孩子似乎很高兴,咯咯笑起来。
紫蕙也跟着欣慰一笑,这是皇后娘娘从行宫生产完回来第一次碰小殿下。她没跟过去,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只知道回来以后上官昀华心情就不好,也从来不管孩子。
如今总算还是母子连心,上官昀华也顺势抱过了孩子。她脸上没什么情绪,良久看着孩子的脸蛋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余生
“爹,今日怎么穿了素衣?你不当值吗?”顾文若转头又看母亲,也是一袭白衣素纱。
“我们吃皇粮的自然要服丧。”
“国丧?”顾文若不解,问:“谁死了?”
“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大街上的皇榜没瞧见吗?”
“啧,您说!”
顾父面色沉重,叹了一口气,道:“是陛下!”
顾文若像是受到了惊吓,怔怔地呆住了,不敢相信,“皇帝?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
“谁说不是呢。前两年就传陛下忧思成疾,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谁成想还到至而立之年就这么去了。”顾父摇头唏嘘:“太子殿下才刚满一周岁啊。”
顾文若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立刻转身喊小厮:“备马,去琴川!”
顾文若飞速疾行,大半个时辰就到了琴川,一路奔到沈宅。
只见丁香焦急地等在沈清然的房门外,丁香看见顾文若如见救星。
“顾公子,我不知道姑娘怎么了。早上从集市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脸色很不好,我叫她她也不应。”
“皇帝死了。”顾文若轻声说。
丁香多少知道些,也是无奈地叹气,“那现在怎么办?”
“这么久有动静没有?”
丁香摇摇头,她连哭泣声都没有听到,不由担心,“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顾文若看着紧闭的房门,“不会的,我相信她。”顾文若走近,语气温柔地对着里面的人说:“沈清然,我们……就守在外面。”
他没再说什么,不想着安慰,不想着破门而入,只是这么静静地等着。
只是这等的实在太久了。
丁香眼看着日落日又升,越来越担心,轻声说:“这都一天一夜了,一滴水都没喝,还在伤心,我真怕她晕在里面。”
顾文若在走廊里坐了一晚上,此刻也有点吃不消,“再等一个时辰,再不开去喊人,再没动静,就砸门。”
两个人正说着,房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推开,两人问身回首。
沈清然发丝凌乱,整个人感觉憔悴颓废,双眼布满红血丝,精神涣散,拖着步子双眼无神地往院子里走。
两人赶忙迎上去,又不敢说什么。只见沈清然在一株山茶花前停住脚步。她抬起苍白瘦削的手,捧住了一朵花。金色的阳光下,粉嫩的花朵鲜艳欲滴,质感如同丝绒。
“好美!”沈清然凑上去耐心地看着每一处细节,鼻尖抵着花瓣,闭目嗅芬芳,“可惜他看不到了。”
她迎着日光抬起头,“这春日的暖阳,这聚散的浮云,他都看不到了。”泪水再次划破斑驳的脸颊,“我会好好记住这些,因为我的余生不再独自一人,我是你的眼睛啊。”
寒梅落尽严霜融,一声春雷唤江南。山水被墨色晕染,汀州上云鹤栖息,若隐若现似蓬莱仙岛。
细雨连绵,满城的烟云朦胧,一片弥漫。
街边支起的小摊密密麻麻,棚伞下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馄饨来喽,当心!”
店家笑呵呵地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了沈清然面前,“沈姑娘快尝尝我这手艺。”
沈清然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雪白的圆滚滚的馄饨,汤底奶白,特意撒上了葱花,色香诱人。
笑着说:“多谢。”
沈清然拿起勺子就开始吃起来。今日她起得早,丁香没来得及做早饭,就来集市上吃馄饨。这味道,是她从小吃惯的,她总觉得人间至味不过如此。
一碗馄饨吃得心满意足,沈清然欲掏银子,店家见势赶忙阻止说:“不用了沈姑娘。我孙子还在跟着你学琴呢,这一碗馄饨算是我们的心意了。”
“要的。”
见沈清然还是要拿钱,店家赶忙把沈清然的手按下,“姑娘是心善的人,学费都没收多少,我们是真不好意思拿。”
沈清然执拗不过,只能道了声“谢谢”。
店家见沈清然背上背了个东西,笑着问:“沈姑娘又要去北山奏琴?”
“嗯,开春了,北山的景致好。”沈清然淡淡笑着转身离去,只是阴云不定的天又落起了小雨,困住了她的脚步。
店家追出来喊道:“姑娘!带把伞。早春湿寒别冷着。”说着递给沈清然一把油纸伞。
北山路远,沈清然还要走着去,她确实很需要一把伞,欣然接受。
店家看着沈清然撑伞远去的背影,这些年沈家的大小姐总是背着一把琴独来独往。
她似穿梭在江南山水间的一缕清风,温柔和善且寡淡孤寒。
沈清然撑着油纸伞,好兴致地观赏一路的风景。她伸手接住这上天的馈赠,感受雨滴的冰凉,嗅着四处芳草的香气。
她喜欢凝望雾气朦胧的远山,喜欢听琴声伴着潺潺流水,她盼望着春燕归巢。
北山上一片生机,沈清然背着琴涉级而上,她微微喘着气,累了就放缓脚步,却一刻不停。
高一点,再高一点,就能看见不一样的春日江南。沈清然自小就来过北山,只是从前她从未如此在意。
原来,在她的身边有如此多遗漏的风景。她来到了一片竹林,在这里能看见一城的小桥流水人家,林中设有凉亭,久未修葺颇为残破,不过尚能避雨。
沈清然进了亭子,将茶几上的灰尘掸尽摆上幽兰琴。
落雨为伴,微风拂动,青葱的竹林沙沙作响,沈清然指尖拨动琴弦,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奏响手中的琴。
“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渐近的脚步声,低沉的嗓音,“姑娘的琴声真是令人心醉。”
沈清然眸子瞬间明亮,呼吸停滞,这是记忆中多么熟悉的声音,她几乎不敢断定,猛地回头。
面前的人一袭月牙白宽袍,一支玉簪束发,也撑着一把油纸伞,这是多少次午夜梦回为之哭泣的脸庞。
沈清然簌然红了眼眶,朝他飞奔而去,静站伞下的人被撞得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