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准备冲上来,随时。
“妈妈。”我有些害怕地往陈兰的怀里缩了缩。
陈兰只当我冷,伸手替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而这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真的在我心底注入了一丝的暖意。我稍稍直起身,越过陈兰的肩膀,视线投向她身后的远方。
在一片寂静的黑夜中,有一块地方却异常的灯火通明。我耳边摩托车的轰鸣声,格外得沉重,像是一头喘着粗气的兽。嘶吼着,挣扎着,载着我们去向那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夜晚生冷的气息,还有火烧过后的干燥味道。
后来的事,我似乎都不记得了。
一个陌生的老奶奶手脚麻利地替我穿上白色的丧服。粗燥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脖颈,异常地难受。我转了转脖子,周围人的热闹谈笑,加剧了我内心此刻的焦躁。
陈兰牵起我冰凉的手,越过重重无关的人群,一步步走向今晚漩涡的中心。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我只抓住了熟悉的那一个声音。
我从未见过灵堂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储标。
☆、第 22 章
身素衣,双膝跪地,埋头痛哭。
也许这就是世间每一个人送别自己的至亲至爱时,所固有的一个相同的姿态。
我手扶着木质的门框,眼神落在那个我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男人身上。
这一刻,我仿佛预知了未来。
父母从子女身上上找寻自己过去的点滴,而子女则往往通过父母人生参透以后人生的一二。人世规律,如此反复寻常。
此时此刻的储标,一定是未来某时某分的我。
当下的我不知为何会冒出如此一个骇人的念头。
“储悦,进来!”陈兰走在我身前,回头轻声唤了我一句。
我却依旧愣再原地。而陈兰也不再多顾得上我一点。我眼见着她几步上前,人一下扑倒在墙边高高置放着的那口深棕色棺材上。像是一场故事没有经历发展,陡然就迈入了高潮。我没有防备的心,一颤。
“娘啊!侬苦啊!”一声凄厉而高昂的哭喊声尖锐地刺穿了我仅存的一道心理防线。
陈兰猛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娘啊!侬哪能就跑特了啊!侬苦啊!”她的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原本几个伏倒在地上低低抽噎的白衣,见陈兰这幅模样纷纷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拍伸手想要拉她。
“陈兰啊,不要这个样子,人走了就是走了。”
“对啊,你这样伤身体的!”
“那婆阿妈地下有知,知道你的这份孝心的。”
…………
但是面对周围人的劝阻,陈兰却仿若未察,兀自一人越发哭喊的惊天动地。
但是,我猜想,这哭声中应该并没有多少伤心。
“哎哟,金云仙这个媳妇灵的呀!”
“是额是额,侬看看她哭的伤心来!良心好的呀!”
“不像是老唐家的那个媳妇,老唐走掉,她硬生生的一滴眼泪都没落,饭还比人家多吃两碗!”
“没良心额!一只白眼狼讨进门!”
立在我身后,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的几个老人,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她们嘴里的喃喃低语,我也是听得一个字不落。
也许,陈兰就是哭给这些人看的吧。
我忽然想到来的时候陈兰同我说过的那一句:储悦,你见了奶奶后,要哭。
现在想来,这句话也许更多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人死当晚,要守夜。等到了第三天,才能带去火葬场烧。烧完,就真的没了。
没了,只剩一堆灰烬。
从一个活生生的,能说会笑的人,到最后只是一捧毫无意义的灰烬。前程往事,人世恩怨,再也无迹可寻。
我回小镇上住了一个礼拜的期间。我见到了很多许久未见,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亲戚。陈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将我介绍给他们。而储盛,他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跟储英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周其待在一块儿。他们凑在一起聊水浒卡,算二十四点,打玻璃弹珠。
而我,只能无所事事地拔门前庄稼地里的草。
从我妈到我爸那儿,跟我同一辈的小辈里面,大大小小快十来个人,却只得了我一个女孩。
只得了我一个女孩。并不意味着什么掌上明珠,往往意味着每次家庭聚会,我都是被孤立抛弃的一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乡下的这帮亲戚但凡一见了我,都逼迫我说几句所谓的“市区里的方言”给他们听听。我虽然觉得无聊,却也娓娓道来。瞧着他们一脸赞许的模样,我的心也不是不甜蜜的。
“储标真是不得了,真让他给混出名堂来了,生的女儿都这么洋气!” 我听见他们这么夸我爸爸,心中的喜悦越发的浓烈。
******
一周之后,正好临近元旦。陈兰带着我和储盛先行回市里面,储标继续留下来将所有的事收尾。
再回学校,是一个周四。明天是周五,就是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也是元旦文艺汇演的日子。
“储悦,你来了啊!”
“储悦,你没事吧?”
面对众人一拥而上的关心,我只是点了点头,不去多辨别真心与假意。
有些人,虽然是你的亲人,但好像也只是你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才发觉一旁的张淼淼正盯着我看。准确的说,是盯着我我手臂上别着的那块小小黑布。
“张淼淼?”我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面对着他。我有点知道他看着我想到了什么。
“好久不见啊。”我笑着,用手戳了戳他的脸。
“储悦,你怎么能笑?”张淼淼忽然脸一板。
“啊?”我的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张淼淼不再搭理我,埋头伏倒在桌上,连上课铃声打完,苏老师踏进教室,他都没有抬头。
“张淼淼?”果然立在讲台前的苏老师察觉到了他们此处的异样。
“张淼淼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张淼淼?”
随着苏老师的话,全班的视线都向我们投来。
“张淼淼,苏老师叫你呢!”我暗自用手狠狠戳了戳他的腰。
“老师。”我正是着急的时候,只见我前排的梁艺琳探起身:“张淼淼他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他说他头晕,想要趴着。”梁艺琳平静地说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苏老师,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却都信以为真。
因为这都是从梁艺琳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了,其他同学把语文书放到桌肚里,拿出默写本,我们默写词语。”
窸窸窣窣的一阵动作声,很快就将属于张淼淼的这一章插曲给掩盖了下去。
“储悦。”
当我翻开默写本,正要提笔写下第一个词语时,一旁始终沉默的张淼淼忽然侧过头同我讲话。
“痛不欲生。”苏老师念了第二遍词语。
“储悦,我好想妈妈阿。”张淼淼低低说着,又重新埋首于双手之间。
“厉害。”苏老师已经开始默下一个词语,我来不及再回想张淼淼刚才的表情和他说的那句话,匆匆在本子上写下‘痛不欲生’四个字。
眼神来回地在那四个字上面徘徊,鼻头一酸。
金云仙去世,我究竟难不难过。
当然有。
在火葬场,在那个冰冷苍白的地方,我亲眼见着工作人员将一身新衣的奶奶缓缓推入焚化炉内。
“最后再道个别吧。”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完,便一伸手,熟练地按下李一个摁钮,在全部人的注视下,巨大铁炉中金黄色的火苗像是发了疯似地一窜而上,吞噬了沉默的逝者。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全程我都紧紧闭着双眼,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震慑着我全部的灵魂。
储标抱着骨灰盒走出这栋阴森的大楼,眼睛红得可怕。我和储盛,陈兰,默默跟在身后。
今日阳光格外的灿烂。走出了几步,我才回身又望了一眼那幢水泥灰的房子。房子屋顶外延挂着一拍巨大的烟囱,黑色的烟雾绵延不绝地从那些金属制的方长的管子里冒出。
此刻,不知道又是谁化作了一股云烟散去。
这股烟,是他或是她,也可以是你。或者说是所有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