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不回答我。
我略有些尴尬地低头:“我有点不确定,阿姨是不是还认识我。”
“被她忘记是件好事。”陈染之抬起头,对着整栋通亮的的大楼中的某一个点,语气发冷。
他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少年。
但是不高兴时候的样子,却还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微微抿着着嘴,眼角耷拉。眼中的坚毅和无畏化成一滩柔然的无奈。
“我们进去吧。”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指指保安亭的大叔:“人正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两呢。”
“话说回来。”
“你刚是在跟谁打电话?”
“我姑姑。”陈染之和我并肩走在窄窄的小道上,他忽然停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一起停住。
“怎么了?”
他的脸一半沐浴在昏黄的路灯下,另一半藏匿在无处不在的黑夜中。
陈染之回身指着我们身后几米远的长椅:“我们,先去那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眉宇间垂落的神情,是冬日残雪融化后的阴郁。
我当然说好。
长椅正对着大楼的背面。
灯光闪烁,却无璀璨霓虹。
“什么时候的事?”我翘着脚,轻轻晃悠。
“初三。”
陈染之没有看我,他仰头看着楼中的某一个光点,几乎出了神。
我想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是他妈妈的窗户。
“所以,你才休学了两年?”
“对。”
“死里逃生。”
“她很失望。”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当时那种厌弃又憎恨的眼神。”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阿。
“是因为——。”压抑在我心底的那个答案,此刻又呼之欲出。
是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我。
阿姨就不会残废。
那也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很多事。
“不是。”
陈染之扭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再说一次,不是因为你,储悦。”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从来。”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
我哑口无言。
“硬币落下的那一刻,血写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们是闪婚,我的父母。”
“我父亲这方的家长坚决不同意。”
“但是他一意孤行。”
“我母亲未婚先孕。”
“追求爱情的下场并不美好。”
“他很快就移情别恋,因为她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温柔大方。”
“但是她不想离婚。”
“你知道我在她的眼里是什么吗?”陈染之抬手点着虚空中的某一个方向,要我看。眼中冰冷的不屑都要漫出来。
“只是一个筹码。”
“用来挽留他变心的丈夫的筹码。”
“如果不能挽留,那么就让他后悔,因为抛弃她,而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
“就是这么简单。”
“结果。”
“她的筹码背叛了她。”
“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需要大笔的治疗费用。除了我外公开出租车和每月的低保,我们没有其他的收入。”
“我父亲很有钱,准确的说是我爷爷。”
“我爷爷有三个孩子,最出息的是我小姑姑,最窝囊的就是我爸。”
“刚刚跟你打电话的,就是你小姑姑吗?”
陈染之点头:“她在市政府工作。”
“她对我很好。”
“她跟我说过,我很像她。”
我有点明白整件事的走向了。
“因为你跟你爸爸这面的人接近,所以阿姨——。”
“我们上去吧。”陈染之突兀地打断我的话。
我顿了一会儿。
慢慢点了点头。
“你就在门外,等我一会儿。”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改变了注意,对我交代。
“因为她最近情绪不稳定,我想了一下,你还是。”他没再说下去。
电梯已经到达。
“染染。”我拉住他袖子。
“那你爸爸,叔叔呢?”
他停在电梯门外。
侧着身,眼神停在我的手上,再慢慢上移。
“他再婚了,在你离开荷花小区的第二年。”
“他们现在澳大利亚,过得很好,有了一个女儿。”
“他现在的妻子,就是找上我们家的那个女人。”
“所以。”他继续说:“即使那一次她没找上门,后面的每一次她都会找来。”
“你明白吗?”
我张了张嘴,无声的点了点头。
明白。
我明白。
长长的走廊,通向一条完全对我而言陌生的道路。
陈染之走在我身前,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迈动的步伐。
每一步都坚定,每一步也艰难。
他停在一扇白色的门前。
门后面传来怪异的吼叫和摔东西的声音。
“她的声带在火灾里烧坏了。”陈染之手搭在门把手上,向下一用力。
门开了。
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一个动作,却令人胆战心惊。
远到模糊的噪音,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中溜出来。
清晰到,仿佛迎面而来。
“储悦你知道吗?”
“其实我也很嫉妒你。”
“你有一个很棒的家庭。”
“但其实,你还是不满意对吧?因为储盛。”
“可他也很爱你。”
“我嫉妒你。”
“但是我也喜欢这样的你。”
“在爱里贪得无厌的你。”
“我没有被真正爱过,也没有真正爱过谁。”
“我是个积爱吝啬之人。”
“我只爱贪得无厌。”
而我,就是贪得无厌之人。
*
我靠在门边的墙上。路过的阿姨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我别开脸,不作回应。
陈染之的出现,像是一剂神奇的安定剂。
方才的吵闹和暴躁,陡然都消失不见。
门关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无事可做,我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自己的通信录。无意义,但是能帮我缓解一些此刻过度紧张的神经。
从通讯里退出。我又随手点进了收件箱。
顶端最新一条信息是张放放的。
她跟我报平安。
说自己很好。
怎么可能会很好呢。
可是我不得不选择相信。
曾经恐惧长大,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利益至上,冷酷无情。
如今渐渐喜欢长大,因为明白有些极致的温柔,是成年后的我们才能拥有的。
选择相信别人想让你相信的。
不再执着和拘泥于那一个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体贴地温柔永远闪烁着至善的灵性。
如潮汐退潮般散去的吵闹,在下一个瞬间,以一种滔天巨浪的形式瞬间袭来。
我拿手机的手一抖。
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屏住呼吸打听房间里的动静。
模糊的嘶吼又回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一下接着一下。
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揪紧
我努力的分辨,在这所有的声音里,我唯独没有听到那个我最想要听到的声音。
“陈染之……别倔了,你跟你妈认个错,她都这样了——你。”
“哎呦……。”
“常清你别发疯了,你还真想把你儿子砸死阿!”
“陈染之!”
“就一句话!你说不说阿!”
“你——。”
屋内说话人的声音骤然停下。
她,包括屋子里的所有人,同时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这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不速之客,仿佛在正在进行的故事上摁下了暂停键。
“你是?”
屋内并没有我想象的狼藉。
天蓝色的床单,橘色的灯光。一整面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室外的点点灯火悬浮在夜中。有一种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跟我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离门最近,站在床的斜对面。正好挡住了我看向床的视线。
陈染之站在床的正对面,外套脱了,里面是他的衬衫。衬衫领子敞着,蜿蜒的疤痕即使远望,也够触目尽心。
手上拎着一个雕像样子的东西。
他偏着头,长长久久地望着我。
这一眼里。
我看见了很多。
像是从很久远之前的童年时代,一直到此时此刻。
每一个他活在父母战争中的瞬间,在此刻我的眼里陡然鲜活到像是皮肤下激烈跳动的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