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竹默然。
满屋的贵人默然。
因这句话,邱宁挣扎求生的念头瞬间被狠狠掐灭。之前的心慌战栗,浑身僵冷顿时消失不见,倒是生出些放松与坦然,且难得地感觉到疲惫。看来今日,他终究是逃不过一死。
父母弟妹已被他安置在了稳妥的居所,断无性命之忧。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德嘉太后。
太后对他这样好,可到了最后,终究是自己,拖累了太后的名声吗。他真是死不足惜。邱宁绝望而悲戚地在心中苦笑。
“呦呵,假太监?不知是个什么假法?呵呵呵。”德容太后拿手背抵着嘴笑了。
“这个小邱子,是个男人!他根本不是太监!”康全继续恶狠狠道。
“是不是太监,将他裤子一褪便知。来人,将这个小邱子给我拖下去,验明正身!”德容太后拍桌,因就要等不急这最后胜利的一刻,她呼吸都变得急促。
“谁敢在哀家面前放肆!”江白竹暴怒而起,将身旁的桌子掀翻。
正要动手的侍卫们见她这模样,只得立刻下跪。
“德容太后。您可是答应过我的。触及永和宫威严之事,查验我宫里人,方才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哀家已经给足了姐姐的面子,配合你查过了人。”
“可现在!不知您从哪找来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太监,又来构陷咱们永和宫,不肯给咱们好脸!小邱子怎么可能是假太监!”江白竹指着康全大声叫喊道。
事到如今,萧瑕既然让康全前来指认,便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她也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大大方方,当场发作便是。
“德嘉太后,究竟是与不是,只要查上一查,便立刻明了了!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快动手!”德容冲近身的几名侍卫低声嘶吼,她实在等不及了。
可德容太后毕竟比德嘉太后要低上一级,两宫太后如此胶着,他们实在不敢贸然偏帮了谁去,便只得按兵不动。
江白竹继续表现出一副暴怒已极的神情,高声道:“好,姐姐,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德嘉再配合您一回。既然你执意要查验,那便由哀家,亲自替你查。哀家的话,可还做得数吧。小邱子,给哀家站起来!哀家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康全说的假太监!”
邱宁实在难以言述接下来的心情,以及感受。他的的确确是站了起来。随后,德嘉太后竟走近了他,当着满屋子贵人与奴才们的面,将那只又小又细的手的手背抵在那处,来回转动着按了两圈。
他的一双眼,被迫迎上她的视线,本以为会等来山崩地裂般地震惊暴怒乃至酷刑加身。可他从那眼中看到的,却只有前后如一的平静,漆黑,宛如一滩死水,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江白竹转身,衣袍的下摆随着这动作翻飞而起。
她当即指着康全大喊:“将这个构陷哀家身边人清白的狗奴才拿下!”
“不……不可能……”德容太后的帕子掉了,她嘴唇颤抖着倒退了几步,被绿红扶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料到许是德嘉仍在偏帮,正要说话,就见德嘉太后身边的宫女赭蓝,得了德嘉的吩咐,拿着什么东西朝她走来。
“德容太后,有几样东西,还请您过目。”
赭蓝拿着几张信纸,站在德容太后身前,将信的正面对着她,一页一页地翻过。
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德容太后险些就要晕倒过去。她的手在簌簌发抖,几欲淌泪。
这,这些是萧家人所犯罪行的罪证,最要命的是,其中竟然有她哥哥贪污军饷的证据!
皇帝正因打仗之事发愁,若在此时,这等军饷被贪之事被捅出,她与皇后的性命自然能保得住,可他们萧家,就要完了。
江白竹见她慌了,心中冷笑。萧瑕,我说过,触怒我威严之事,仅此一次,绝不能有第二次。你既一定要在虎口拔牙,那我就得让你知道后果。怎么样,现在还有底气闹么?
她当即指着德容太后的脸,一只手捏着衣袍,声嘶力竭喊道:“什么假太监真太监,什么男人不男人,我看,德容姐姐是故意与咱们作对,明里暗里,都是在指我不贞洁是不是?好哇,今日闹得这么大,又是落红又是假太监,先查过她们最后再来查我,原来都是在针对哀家!哀家到底哪里惹着了姐姐?姐姐要出此毒计来害咱们,啊?哀家今儿便把话撂在这,哀家对得起先帝,这副身子是清白的。若您还是不信,便来验查我的身子罢!查一查,哀家到底是不是处子之身!”
说罢这番话,江白竹撂袍,适时擦擦眼泪。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德容被这一席话憋得脸色发青。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康全仍在挣扎乱叫:“德容太后,奴才断不会弄错的,是德嘉太后在偏帮着小邱子!一定是这样!”
德容太后的汗水自额间滚落。她看着邬瑾儿向她投来的得意洋洋的眼神,知道这一切都是邬家的手笔。邬瑾儿在威胁自己。若自己继续揪着她不放,她定会让她父亲将此事捅出,到时候,便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德容极度不甘。可为了萧家,她只能收手。
“康全,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污蔑东宫太后,罪无可赦。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德容伸掌抵住眉心,咬牙道。
“什么!康全儿说的都是实情,小邱子他不是真太监,不是真太监……”康全再次被封住嘴,拖了下去。
这次,他再也捞不回命来了。
月妃连带着尚未离去的几位宫嫔,着实想不到,竟然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大戏。
德容太后正歪在墙边,绿红拂着她心口不住捋顺,那小宫女此刻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呜咽低声哭泣。而德嘉太后,则气定神闲地站在最中央,掸掸领口道:“赭蓝,小邱子,咱们回宫。”
第40章 太后与太监(14)
东西两宫太后唇枪舌战之事, 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原本人人都道东太后是个不好惹的,没想到, 只不过因着落红一事查到了她的宫里, 触及了永和宫在后宫中的尊崇地位, 她就当场发作了起来, 半点不肯让步,直把西太后逼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皇上是个对两宫太后一碗水端平的人, 皇后更是被一个孝字压着头,现如今,西宫太后也拿她没了办法。这后宫之中,往后,东太后可以横着走了。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日, 江白竹就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太后, 那小宫女被德容太后处死了。”赭蓝回报。
“哦?这是等不及要灭口了?”江白竹捻起一颗被剥好葡萄,正要送进嘴里,听了这消息,脸上虽笑着, 手上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这小宫女昨晚还来咱们宫门前请罪, 称自己不过是听了德容太后的话,被吩咐了办这事罢了,她原想着是德容太后的交待,不敢不照办, 不料竟会闹到太后您的头上来, 请求您宽恕呢。奴才打发了她先回去,结果今儿一大早, 这小宫女便被押走了。”赭蓝道。
“嗯。”
她本想查个清楚,这小宫女究竟对这一切知不知情,倘若是受人利用,被当了枪使,她尚能给她一次活命的机会。岂不料德容太后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直接杀人了事。
邱宁仍像往常一样,站在她身后。
只不过,这心情却是完全变了。
他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一句,太后昨日,摸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躲过了昨日那一劫,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太后传他叙话,问清种种缘由。
可惜,他左等右等,甚至已经在想好了该如何应答,但是太后对待他的态度,与往常没有半分区别。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邱子啊。”江白竹懒懒道。
邱宁浑身一颤,果然,太后还是要问了吗。
“奴才在。”
江白竹清了清喉咙,说了句:“哀家想吐痰,将痰盒捧来。”
“……是。”
到了夜里。
江白竹身边伺候着的人都已退下,床幔被收拢,睁开眼侧头,透过床幔能瞧见一点极小的豆大光影。
终于没有眼睛盯着她了。
江白竹呼出一口气,将手臂横在额头上,收紧了拳。
并且在内心深处疯狂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