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悠悠转身,歪着头看向台下的殷幸,复道:“殷宗主,申屠城主与您有旧,如今这凶徒在此,殷宗主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殷幸面色平静,点头应允。七娘复又转头:“卿掌门,苏庄主,二位可有意见?”
卿掌门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色不虞,闻言便道:“无。”苏庄主袖袍往身后一挥,负手道:“真凶既已寻到,便依你处置罢。”
七娘点点头,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八十载重负,如今终于到了卸下的时刻,她手拎锈剑,指向跪在地上的薛天煞,疲惫道:“你,此生便了了。”
她像是挣扎着撑到尽头的行路人,身子晃动,来不及举剑便朝祭台下栽倒。曾弋心头一紧,却见梁力千不知何时已飞身上台,将她纸一般轻的身子搂在怀中。
七娘气若游丝,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微微举起僵硬的手,像是想要抚上梁力千的鬓发,举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梁力千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澄儿,你看看我,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啊?我不会……我不会再吓到人了,我,我也不会再伤人了……我听你的,我不会了……你看我,你看我,都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稳,最后已声带哽咽。
“你听我说,我……我找到了办法,我把它从我身上分出去了……我现在,我们现在……可以,可以在一起……我们做一对游魂,一对游魂,不管这些恩啊仇啊怨的——我们走,好不好?”梁力千的声音被埋进纸皮人的脖颈间,他的眼泪浸湿了七娘的眼睫,那干涸的血泪又再洇开,变得淡似胭脂。
七娘低低地笑了一声,语带嗔怪:“你……傻不傻,我今日,便要连你的仇……也一并……也一并报了,不好吗……”
静了静,她又轻声道:“你……那日……疼不……疼?”
梁力千吞声不语,只是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七娘已经变得透明的衣襟上。
“那酒……那坛酒……是我……为你……为你酿的……”七娘已经不能转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力千,“叫‘忆’……你……带它走……”
梁力千不住摇头,喃喃道:“不,我们……我们一起走,一起……”
七娘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我……伤了人啦……”
月光无声地洒下来,七娘的纸皮人身变得渐渐透明。薛天煞的乱发在月光中抖动,他突然探身,将长刀抓在手中。
众人心下大骇。风岐手中扣住飞刃,尚未发出,便见薛不行反手一挥,长刀高高举起。
梁力千一掌拍起手边锈剑,直直朝薛天煞飞去,撞碎了桌上酒坛。却见黑锋一闪,薛天煞将长刀插进了自己胸膛,台下惊呼,鲜血四溅。
一切不过转瞬间。
世上最后一坛娑婆引,碎裂在这凄清的月光下。酒坛中美酒四溢,酒香弥漫。
梁力千怀中的七娘,亦如幻影般碎裂,袅袅飘飞于月光之中,消失在他双臂之间。
……
风吹过碧绿的青草,碧水河如一弯蓝月,缠绕在山间。起伏如浪的碧勒草里,一个少年背起跌倒在地的小女孩。
“你是谁?”
“我是吴铭。”
“无名是谁?”
“是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姚澄碧。”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给我上过香。”
碧草如浪,小女孩的身影掠过青空,转眼就长成了少女。
“吴铭,吴铭,你在哪?今天家主挑中我了,我就要来守剑堂啦……”姚澄碧站在山洞外,嗓音脆生生的像香梨。
吴铭探出头来,一脸的不高兴。“来守剑堂做什么?你不嫁人啦?”
“我——不——要,”姚澄碧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守着你。”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一辈子守着你。”
“胡闹!”吴铭的眼里压着怒火,声音像淬了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姚澄碧眼眶里包着委屈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你才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寸步不让地盯着吴铭。春风拂起她的发丝,草色天光都映在她眼中。
吴铭叹了口气,收起冰冷的神色,无奈地看着她。
……
月色如纱,夜凉如水。剑堂里的少女抱着剑,走向月色。她伸指轻扣剑身,声声轻唤:“吴铭,吴铭……阿铭!铭哥!”
吴铭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剑身里传出来:“干什么?”
“出来看月亮啊,”姚澄碧坐在剑堂外的天井里,仰头看着满目清辉,“你看,好美!”
“说了不要碰我的本体啊……”吴铭慢吞吞地现了身,坐在她身旁,一边理了理衣襟。
“我没有,我都是捧着剑鞘出来的!”
“那还叫没碰?”
姚澄碧转身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吴铭好像被月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避了避。
“我……凶性未除,若是伤了你……”
“若是伤了我,你便得赔我一辈子。”少女的声音在月色里回响,像碎玉从半空跌落。
……
竹篱前,吴铭将头低下,姚澄碧踮起脚尖,用力抱着他的额头。只听吴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
他的脸上显出了金属般的鳞片,是那剑鞘上的银光。他眼眶发红,眼中有浓重的悲哀。
“我——控制不住,我本是一把剑,一把嗜血的剑……澄儿,我……”
姚澄碧抱紧他道:“铭哥,铭哥,不要怕,我会守好你的,我会守住你的……”
……
姚家家主在剑堂前来回走动,步履间尽是焦躁怒意。绿衣少女跪在堂前,掷地有声:“他不曾伤人。”
“人人皆说,我姚家包藏妖孽,为祸百姓,那死了人的人家,都说是他所为!有人看到了他的脸!你让我怎么办?七娘,你让四叔怎么办?”姚四叔双手在身前气急败坏地挥动,焦躁的脚步碾压着青砖。
跪在地上的姚澄碧只能重复道:“他不曾伤人。”
姚四叔火冒三丈道:“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姚家的酒方子?!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我们行差踏错,以利所图?你糊涂!他本是——他本是——”
吴铭踉跄着捂着半边脸出来,拦在姚四叔身前,道:“家主息怒,若我能压制妖性,家主可否……将澄碧许给我?”
姚四叔的脸涨红了,只是指着姚澄碧道:“你!你!你们——糊涂啊!”
吴铭扶起地上的姚澄碧,轻轻为她拭去额上尘土:“你去学酿酒,学好了,等我回来喝。”
等我回来。
……
剑堂中的长剑突然“嘣”声长啸。烈焰将它吞没,火光映着姚澄碧惊恐的脸。她想要伸手将长剑抱出来,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
“妖孽作祟,早就该将它焚了!”那死了人的人家在火光前嚎哭,无数人的声音伴着指指点点传过来。“妖啊,妖就得烧了才干净。”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长剑一烧,成了一柄锈剑,被送进剑冢,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姚澄碧开始没日没夜地酿酒。她拎着裙子爬上爬下,在酒窖里摔了一跤,俯身见那酒影中人,不知何时已沾了风霜。
她酿了一坛“忆”,酒成时,香飘十里。
你还不回来吗?
姚澄碧捧着“忆”,站在剑冢前,几次想将酒坛摔向地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酒放进了剑冢。
此酒一成,她便老了。一坛酒,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她看来,竟与四叔相差无几。
“我不能见你啦,”她在剑冢前喃喃道,“我这个样子,不想再见你啦。”
“你会后悔吗?你本来应该成为名动四方的神器,却因为我……被世人嫌恶,被毁了本体,被困在这小小的碧勒镇——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你后悔吗?
“我可一点都不后悔,你看,我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封进了这壶酒里。就算是不好的回忆,我也舍不得忘记……”
幻影里,年华正好的姚澄碧站在山间,碧勒草温柔地匍匐在她脚边,绿色衣衫在风中轻晃——
我不后悔呀!
我不后悔与你相识,我不后悔将这一生的回忆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