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推门而出,信步走到隔壁铜匠铺前。
“掌柜,劳驾——”
铺中蓝色布帘后,叮铛叮铛的敲击声停了下来。约莫过了半刻,才见一个佝偻的老叟掀帘而出。
“姑娘,可是要定做首饰?”
“掌柜,我确有一物想要定做,却不是首饰。”
“那便爱莫能助了,小店如今除了首饰,其他物品都做不了。”
“无妨,我要的东西,掌柜早已做好了,不必专程再做。”
“哦?店中可从未……”
“我要的是一柄剑。”
老叟愣了片刻,旋即摆手道:“血光不吉,姑娘怎的跑到我这小店来要这样东西?快快请回吧!”
“掌柜,若是不吉,为何您要在家中收藏那许多兵器?”
老叟神色几度变幻,随即平静道:“姑娘说笑了。”
“习惯不会骗人,掌柜。”曾弋道,“据我所知,有位专司兵器铸造的大师——他精通铸造之道,崇尚人器合一,所铸刀剑无不锋锐特别,就连圣师所铸‘飞鸣’剑,也是受他启发而成……世人称他为‘七翁’,不止因他在家中排老七,更是因为他铸剑时的敲击声,也习惯以七下为一组。”
老叟默不作声。
曾弋恭敬地朝他深深行了一礼,道:“七翁,沥日山曾令君在此向您求剑,实因鬼兵怨灵进犯在即,令君手无寸铁,实难与之抗衡。”
七翁被揭穿身份,既不惊也不忧,只是四下望了一圈,发现并无他人,这才叹了口气道:“曾姑娘,你是沥日山的人,照理我该将平生剑器尽数呈上供你挑选……哪个铸剑的不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到让它举世瞩目的人手中?人器合一啊……我的那些宝贝,若是落到庸人手中,才是折磨。只是,只是……我早已答应了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将我铸的东西,落到任何人手中——”
“为何?”曾弋瞧着七翁的神色,的确十分为难。
“……从前只当铸出神器,便此生无憾。后来才知,铸剑不过让我生,遇着一人,才能让我活。若那人不在世上,我只是生着,却不曾活过。”七翁抖了抖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
“我因铸剑,薄有名声,陆续有人来找我为他们铸刀铸剑。初时我醉心铸造之术,只想着如何将刀剑铸出客人的特点,后来……有个人找到我,要铸一柄‘藏锋’——就是初看平平无奇,其实暗藏玄机的剑,如今听来,当知其心术不正,但当时我只道是个极有意思的挑战,于是冥思苦想数月,要将藏锋铸出来……”
曾弋心道,用此剑者,多半专为取人性命。
果然,随后又听七翁道:“后来,这人的女儿找到我,恳求我不要为她父亲铸此剑……我那时年轻气盛,这剑也已初初成型,怎么舍得将它毁掉,是以并没有听那姑娘劝解……过后不久,便听闻啸剑关下发生了一桩惨案——原本守卫啸剑关的总兵满门被杀,连带着临时借宿在他府上的赶路人也没逃脱……是夜敌国来犯,啸剑关中平民百姓被屠戮干净,血流成河。名动一时的扬花楼,也在那一场战火中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日那总兵家中人,就是被藏锋所杀?”
“不错。来铸此剑的人,便是敌国埋在啸剑关多年的一个……”七叟犹豫片刻,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辞。曾弋突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道:“奸细。”
她心头一凛,回头一看,就见申婆婆大步走来。“我都听孩子们讲了,你啰啰嗦嗦讲这一大通,可记得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刀剑无眼,伤及无辜。从今往后,所铸之兵,尽封于库,再不予人。”七叟讲起话来颤颤巍巍,这一段话却讲得中气十足、万分流畅,足见日日在心中默诵。
“那便是了,”申婆婆道,“如今这孩子是要救人,而非害人,你还死抠着你那些个宝贝作甚么?”
七叟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申婆婆又道:“莫说给她一柄剑,若鬼兵怨灵真要攻入黄沙城,你库中兵器,尽数予人又何妨?守得城在一日,我等方有一日之安宁;若此城破沦,你我尽皆化作无魂之鬼,徒留在这茫茫黄沙中,生亦不得,死亦不能,永生永世不得安息,纵使还有满库神兵,又有什么意思?”
七叟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申婆婆的话却如醍醐灌顶般,让曾弋茅塞顿开——
鬼兵怨灵,最想要的,怕不是自由,而是安息吧。
☆、迎战
还没容曾弋想出让鬼兵安息的法子,黄沙城就先乱了套。
这天城外风沙突起,漫天黄沙卷地而来,李大满扑啦一声落到院子里,满身俱是黄色尘土。一张脸上只有眼珠里还余下些白色,其他地方全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黄。
“呸呸呸——”他一边抖着沙尘,一边往外吐口水。“这鬼天气,又来了!”
这是他待在黄沙城近百年来,始终无法爱上此地的原因。从前的灵山秀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一只鸟儿,在这鬼地方孤零零待了上百年,原本一心盼着能回归故里,没想到盼来了一个眼中只有人类公主的少年王。
“快点来,早死早超生,我早就不想待了。”他低声骂了几句,回转身就看见抱手站在树下的极乐。
“想回太苍山吗?”极乐问。
李大满心头一惊,垂头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君上,君上回便回,君上不回便不回。”
“若我要你回呢?”
“君上……”李大满惊讶地抬起了头。
极乐朝他抛来一颗火珀,道:“这是入谷灵符,你且收好。来日若我命悬一线,凤族一脉便托付给你了。”
“君上!”李大满扑到他跟前跪下来,“君上,属下岂是苟且偷生之辈!……神骨便在近处,属下必将为您寻来,君上切勿心存此念啊!”
极乐将他扶起来,笑道:“你看我是心存死志之人吗?神骨只与我有感应,你再羁留此地,亦是无用,何不先回谷中,收拾妥当,待我涅槃归来?”
李大满隔着浮尘用心看了看极乐的脸,这才放心起身。
“属下遵命。”
“唔,”极乐双手背在身后,这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修长少年老成地点了点头,“你回太苍时,须将殿下一并带走。她若在此地,我总归是不愿涅槃的。”
李大满简单的鸟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属下明白。”
凤凰涅槃,便是新生。他也明白,等极乐重生后,不只是这位公主殿下,只怕连他也不记得了。难怪君上这么久来都只肯以这十五六岁的相貌示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涅槃的抗拒。
风沙阵阵,夹着呜呜风声。满城人都躲进了小屋之中,整个黄沙城阒然无声,只问沙鸣风号。
曾弋提着剑从屋中走出来,树下君臣二鸟便停下了话头。
她对用什么剑并不讲究,手中剑是申婆婆做主,从满库房的刀剑中取出的一柄长剑,名唤灵蛇。此剑轻灵,剑鞘上有鳞片状的纹路,令鸟望之胆寒。
“殿……殿下,”李大满朦胧中见到了那剑鞘上的蛇鳞,吓得往后一缩,“您……手中拿的什么?”
曾弋又用轻纱蒙住了眼,却并不是看不轻,而是为了挡住狂沙迷眼。
“七翁给我的灵蛇剑,”曾弋答道,随后转身看向极乐,“极乐,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风沙……有些怪异,城门楼上有人守着吗?”
“现在守着的是张复古,”李大满赶紧道,“我刚下来。”
他话音未落,一道闷雷突如其来,震得三人脚下剧烈颤动。那颤动久不停息,雷声也轰然作响,连绵不断,像是沙土下有什么在喷涌而出,不断推挤摇晃着本就不稳固的沙土地。
曾弋心头一跳——来了。
巷中屋檐在巨震之下摇晃起来,不知谁家挂着的风铃,在黄沙中发出混乱的铃响。
紧接着,曾弋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惊呼与小儿的号哭。隔壁院中的马儿好似受了惊般,又是踢腿又是嘶鸣。城中乱作一团,犹如粥水滚沸。
血腥的记忆伴随着小儿哭声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她双目一阵阵发昏,眼前图景忽明忽暗,她咬牙拼命睁开眼。
巷中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人们纷纷奔出屋檐之外,在滚滚风沙中面面相觑。几天前那个不着四六的少年所描述的场景,在他们眼前闪现,好似沉睡已久的恶魔忽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