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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春日暖熏,曾弋难得地动了晒被子的念头。她借着灿烂春光,摸索着在院中搭起了晾衣的竹杆——这个她会,极乐教过她。
棉被一床床搭起来,春光日暖,她双手拍打着被褥,申婆婆说这样可以让被子松软——从前她哪里知道这些。即使是在鹧鸪岭,这些事也都是阿黛一人做的。
青桐……自她坠下山崖,就再没有青桐的消息。他跑那么快,应该可以逃脱。飞鸣和山河鼓一起被留在了鹧鸪岭上,不知道后来到了谁手里——多半也已经进贡给了新的中州皇室吧。
他们最后拥立了谁呢?郁离郁氏,哀劳李氏还是齐安齐氏——齐燕来在这里,想来不会是齐氏了。
曾弋背靠着大树坐下来。当初在父王面前说出将王位拱手相让的话,如今回想起来,也真是……天真得过分了。
自古政权更迭,哪一次不是伴随着流血与牺牲?一个手执飞鸣剑,又怀揣山河鼓的人,怎能让人相信她是真的肯将天下拱手相让?
是她太天真罢了,总将对手都想得与她一样简单。
她眼中的天下,与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一个概念;她眼中的黎民,与他们眼中的黎民,也不是一个概念。
热闹喧嚣的市井之声随风传入小巷。银匠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如往常。
罢了。天下也好,黎民也好,与我又有何干系。如今我只是个寻常百姓而已,瞎操什么心。
曾弋摇摇头站起身,迈步欲行,却倏然在大树下顿住了脚步。
死气。
吞没一切气味与声音的死气。
熟悉的消弭一切的空茫又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感觉到身侧有什么在靠近,可双目中所见皆是灿烂骄阳,连一丝影子也无。
周遭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日光还照着她,却像是隔着罩子,没有暖意。
无数猜测涌上她心头,最可怖最令她毛发耸立心生绝望的那一个便是:厌神他……并没有死。
曾弋攥紧了手指。
“小公主……”这个称呼一响起,曾弋便觉得周遭世界轰然暗下去了。
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在她为此战斗数年、付出父母亲朋的生命作为代价之后,命运才告诉她,从前的一切都不作数。
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也未必。
这不是她记忆中厌神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略有一丝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是个粗豪的嗓门,带着些金戈铁马的行伍气息。
“我正愁找不到你呢,”那个声音说,“没想到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待着,多亏了青桐,若不是他,我还真找不到你呢……”
曾弋看不清眼前一闪落地的身影,但那身影手中长剑挥出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剑意。
她们曾经在沥日山头比过剑,在皇城外并肩与厌神战斗,在鹧鸪岭中一同打过猎……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轻灵的剑意。
“青桐……”曾弋闪身避开,手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枚绒羽,“真的是你吗?!”
剑意在触及她衣摆时有片刻的迟疑。曾弋无心去分辨这些微的差别,她要听到青桐亲口回答她一声“是”。
“呵——不死心?”厌神不知寄居在了谁身体中,语调与从前有些微的不同,这声音听着既粗豪,又诡谲,“想看吗?想亲眼看看吗?简单——让我像从前一样,让我掌控你这具肉身,你可以马上看见他。这可是我亲手栽培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曾弋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那个被她和青桐联手踢下悬崖的校尉。
“你怎么没死?”曾弋突然站定了,“这具肉身,你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我可是神——神怎么能轻易死去呢?”厌神陡然提高了声音,但曾弋心中清楚,院墙那一边的两个家伙什么也不会听到。
不能听到也好,此刻闯过来,只有送命的份。曾弋感觉到手中的绒羽渐渐化作了有棱角的利器。指尖藏锋,她垂下衣袖,遮住了手。
“我的小公主啊,我等了四百年,才等到你出世,你觉得……眼下这具凡人的污浊之身,与你相比,能有什么可取之处吗?”
“我眼瞎了。”
“那不正是时候?让我掌控你的身体,你就成了神。神将无所不能,神会完美无瑕——区区一双眼,难得住一个神祇?”
“我不想成神。”
“你不想要永生吗?你不喜欢自由自在吗?你不想……体会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掌控它的乐趣吗?”
“如果永生的只有我一个,那我还不如此刻就死了。”曾弋手一扬,指尖夹着由绒羽化作的利刃,紧紧地抵在自己脖颈间。
“哎——”厌神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会动手,我毫不怀疑……你有这世上最坚韧的意志,也有最无畏的勇气——多么难得,可惜啊,鹧鸪岭上,我差一点就完全拥有了这具肉身。可惜,真是可惜,你明明有改写规则的力量,却偏偏要将自己局限在其中,为什么不用它们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乐意。”曾弋板着脸,利刃的刀锋擦在脖颈上。
厌神啧啧叹气,“不是你乐意,是你无知。你没有体会过创造的愉悦——你对神的意义一无所知。你想拯救他们,却把自己葬送在那群蝼蚁般的人手里——他们没有判断,不知底线,像蚁群一样,只会盲目跟风和彼此伤害。你该将他们驯服,做他们至高无上的主人,整顿他们、清理他们,看他们随着你的指尖跳舞……而不是走进他们中间,试图去做一个不知所云的凡人!”
曾弋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逃出皇城那晚城门口的癞汉与那匹险些暴露她们行踪的白马。
白马太过引人注目,那个人说了什么呢?“你看你长这样,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啊?”
可这是白马的错吗?这又是她的错吗?与人群不同,就必须要承担这些吗?
“用不着你教我,”曾弋的手朝前递了递,“眼下这条命还在我自己手里,想让我再将它交给你,绝无可能!”
“唉……你会的,我的小殿下。不信,你听——”他的手在风中挥了挥,像是在凌空而书。
须臾间,曾弋曾听到过的春雷声又再隆隆而起。毫不意外,这声音依然来自地面深处,只是这一次与上次略有不同——她脚下的夯土地开始跟着雷声颤动起来。
“听见了吗?”厌神饶有趣味地发问,像是刚刚给她展示了自己最珍贵的藏品,正等着曾弋的夸赞或惊惧。
曾弋等着他继续。不料厌神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手中是什么?!绀羽?绀羽在哪里?”
她只觉眼前陡然伸来一只手,紧接着便听到如利箭破空声至,空茫而虚无的一切被打破,一阵带着无尽生机与嘈杂的鲜活气息涌进来。
曾弋后退半步,耳中只听见一声似喜还恨的声音道:“绀羽啊……”
“极乐!留他一命——”
然而来不及了,极乐并没有给他留下再开口的机会。曾弋话音未落,锋利的长刀已割破了那人的喉咙,连临死的挣扎声也来不及发出来——他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在地。
极乐衣袂翻飞而至,横刀飘落在曾弋身前。
死气转瞬即逝,日光重新变得熏暖宜人。隔壁还是吵吵嚷嚷,远处还有引车卖浆之声隐隐传来。
“他……死了?”曾弋松开手中锋刃,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绪,这充满灵性的绒羽又变回了柔软轻盈的样子。
“对不起,”极乐用另一只手扶住了略有些摇晃的曾弋,“殿下,我一时心急……”
曾弋摇摇头,不再执着于此,而是反手抓紧了极乐的衣袖:“还有个人呢?那个人——你看见了么?”
极乐沉默了片刻,方道:“殿下……我看见了。”
“是他吗?”曾弋感觉脑中又是一阵轰然乱响,“是……青桐吗?”
“……是。”
曾弋颓然松开了极乐的衣袖,极乐将长刀扔在一旁,两手扶住了她。
然而出乎极乐意料,甚至也出乎曾弋自己的意料——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既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她感觉自己像是飞到了半空中,正俯身看着底下那个白纱蒙眼的青衣少女。
哭有什么用?
嘶吼有什么用?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啊,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