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起身与戴子赋碰碗,瓷碗相触,脆声作响。
仰颈而饮,喉结滑动突兀嶙峋。
之前只喝一口意思意思,这次却是一碗见底。
温泠的眼睛从来好看,只是没有往常那么亮晶晶的,少了点嚣张神采,她其实并不想笑。
程应航碗往桌上一放:“走,上山。”
“嗯?”温泠正看着碗底滴溜溜的杨梅,抬头茫然。
程应航揉揉她脑袋:“你不是想吃烤野猪吗?”
在座几人皆是不明所以,山顶上二踢脚炸响的声音在村落上空回荡。
夏二东使劲给温泠使眼色。
温泠还没注意到,程应航先发觉了,看他一眼:“不来算了。”
夏二东:“……”
山顶上祠堂灯火通明,每隔几米就挂有拳头大的淡橙色白炽灯泡,各个瓦亮扎眼。
三十米见方的场地中,围着中间的方形篝火堆,站满了村里的青年,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带着外乡来的对象。
两侧是长廊,长廊再往外,东侧是学堂;西侧是村中典籍室。
南侧是大门,北侧是祠堂牌位大殿。
大殿两侧摆着太师椅,坐着八位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
程太爷在大殿正中,高喊:“重修祠堂今日落成,迎,列祖列宗,魂归故里!保佑子孙,兰桂齐芳,德泽长留——”
百年之身满腔沧桑,两手高举迥立,跪地俯身交叠身前地面,深深叩拜,久久不起。
老人们颤颤巍巍地,俱是起身跪下,随之叩拜。
殿外场中人众,全朝着祠堂牌位跪下,磕头。
有的外乡人原本不愿意跪的,也被这场面气氛带得给跪了。
“礼成!”
村中老人组成的礼乐吹打班子,应声而起,唢呐、二胡鸣啸齐出,衰朽的身体扭动起来,一曲《金蛇狂舞》锣鼓喧腾。
程太爷起身请了桌案上的米酒和枝条,转过身来,面朝场中。
场中众人起身,妇女们顶着满耳乐声,大声叮嘱孩子,待会儿拜祖先可别瞎躲,香酒洒到越多,福气越多,祖宗保佑以后考试考一百分!
众人三五上前叩拜祖先、点香,插在牌位前排的香炉里,拜完祖先的去各个老人那领彩头,抓一把五香瓜子、染得红红绿绿的花生、桂圆干和糖丸,还有大红绳之类,装在一个口袋里,满当当地才好看。
出了大堂回到两边廊下,拿福饼、果脯和年糕吃,各个嘴里说着吉祥话,小孩吃了有福气,大人吃了发大财。
程太爷在场中,枝条沾了酒水四处洒,小孩子们满手果脯,嘻嘻哈哈追着他跑.
大孩子有的乖乖站着,有的翻白眼、玩手机,有的在篝火台边烤红薯、烤芋头,香气阵阵,混杂在满祠堂里的喧闹里。
祠堂大门霍然洞开。
场中有人回头,就见温泠站在大门正中,额发后梳,黛眉杏眼芙蓉面,一身米色长款大衣,夜风吹得她衣摆浮动,又飒又漂亮。
有人高喊了一声:“女先生来了!”
众人纷纷回头,早就听闻村里来了个女先生,文化水平超凡脱俗,程老太爷都惭愧痛哭。
尤其妇女们两眼放光,拉着小孩往这边赶,都要沾沾女先生才气。
温泠望着满场的人,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人嘛。
她一步跨进来,见程太爷,正好请他帮忙做个见证,程太爷一枝条抖过来,洒了她一脸酒水。
温泠:“……”
戴子赋抱着满怀的佐料,后一步进门,也被洒到了,愣。
程应航和夏二东带着夏老太、扛着半拉猪,还在后头走,他俩先上来的,根本不知道这什么习俗。
温泠抹一把脸:“作甚……”
程太爷抓住她胳膊,往殿前带:“小丫头要给我整事儿……皮痒呢?”
周围全是涌上来的妇女,有的带着孩子,摩肩擦踵喜笑颜开,许愿似的往温泠肩上、胳膊上甚至头上挂红绳,满口祷辞。
温泠抗议的声音都没人听见,一路被太爷拉到大殿。
殿中几位老人家咧嘴笑,虽牙口参差,笑意皆是欢实,手中抓了整把的花生、桂圆塞了温泠满口袋。
越来越多的人都上来挂红绳,太爷见温泠扒拉,连忙制止她:“别摘!红绳是福气,越多越有福!”
吹打歇下,场中更是嘈杂,没一阵却逐渐安静下来。
是程应航来了。
一如既往地,程应航没什么表情,身上迷彩色长大衣,前襟咧着,仿佛随时准备干架。
他左手一把寒光凛冽的钢钎,右手……提溜着一大块生肉。
温泠:“……”还以为他去拿了什么年货上山呢。
那似乎是盆栽农户送的半拉年猪,说是山腰上散养的,也算是野猪了。
夏二东抱着几袋生菜,搀着夏老太,后一步到达祠堂。
夏老太进得大门,径自去廊边拿了个福饼,到篝火堆前坐下,跷着腿:“多涂点辣酱好呗?”
程应航在火堆前架钢钎:“好。”
戴子赋抱着调味料,挤开人群过去:“在这,辣酱。”
来都已经来了,夏二东仍暗自叹气,环顾四周。
众人已退开,站在廊下望着程应航。有小孩不明所以,抬头要问家长,都被嘘声。
恶臭的身世,打架下手过狠,性病传闻……加上时间的发酵和三姑六婆添油加醋的演绎,程应航已经被妖魔化了。
就连平时有合作的几个盆栽商户,此时也不会上前来打招呼。
人群之中,夏二东倒是看见不少小时候打架的对头,现在都是青年了,仍是一脸横样,显然的光长个子不长脑。
程业男越众而出:“程应航,你来干什么!脏了祖宗的地方!”
作为程应航的舅舅,他似乎最有资格在这里教训这个小辈。
人群里一片应和,三四个青年推开人,同程业男一道上前,呵斥,叫他滚。
温泠见情况不好,要过去,被程太爷按住脑袋:“你们不是来要个解决的么?待着吧。”
夏老太只歪坐着,啃一口福饼慢慢嚼,看看饼里头,果然是五仁馅儿,塞牙。
程应航串好了猪排骨架上烤架,低头整了整手上的白色劳保手套。
一个跛脚的青年提了根扁担,上篝火台:“叫你滚你聋了吗?!”
程应航侧身,丹凤眼只闲凉一瞥,却是莫名地生冷阴鸷。
对上视线的这瞬间,那青年脑中闪现十多年前自己断腿的一幕,挥落的锄头、带血的眼,撕心裂肺的痛楚卷土重来,他手中扁担举起,满手沁汗。
一根钢钎捅在他心口,毫不着力,崭新的羽绒服已经熔了一个洞。
钢钎的尖端边沿已经被烧得隐隐发红,胸口突如其来的烫,惊得青年跌下土台,手中扁担“啪”地拍在程业男面前,跟上来的几人俱是一悚。
程应航离开村子太久,他们都忘了,程报应打架是不顾后果的。
即便长大了该懂事了,即便在城里待得人模人样,即便这满堂的乡贤父老,谁沾上报应谁遭报应。
程应航视线轻轻扫过,程业男几人低头,面面相觑,大冬天地额头冒汗,拉起那跛脚青年,灰溜溜跑了。
这时候,程太爷站在大殿门口:“今,我程某请诸位做个见证,与我氏后生有仇有怨者,上座。是罚是赔,当着列祖列宗清算。今天不敢直言者,往后若再有计较,诸位心里自有是非!”
能有什么仇怨,无非是看程应航是个异类,欺凌异己罢了。
面面相觑,无人上前陈诉。
一片寂静,只有柴禾哔啵轻响,篝火熊熊舔舐夜空。
程应航将钢钎插在烧得炭红的柴架,给烤野猪翻了个面。
野猪劲瘦,烤出的油水晶莹滴落,滋滋作响,肉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饱满稠厚。
小孩们看不懂,又开始追打笑闹起来,不片刻,气氛松动,大家该分糖分糖,该上香上香。
祠堂里又重新热闹起来,只除了有几个小孩想靠近篝火台,都被家长拉住了,轻声训斥。
篝火台的四周,仿佛有无形的罩子,形成了一圈真空。
人群熙攘中,程应航被单独圈出来。
温泠站在大殿里,看着他站在篝火前,背光而立,抽象成黑色剪影。
没有她所担心的大打出手,好像更多的时候总是这样,以缄默隔阂,以冷漠旁观,以忽视铸成粉饰太平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