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电筒顺着保险箱的口红痕迹往下仔细扫视,又往上一提——
一个大蒜。
他犹豫了几秒,小心翼翼地拿起它。
就是现在。佟玲领着其他人从门后走出来,一个跟着一个,悄无声息地从守门人的背后逃出了房间。
守门人注视着手里的大蒜。闻了闻。似乎找不出其怪异之处。
一愣。
他迅速把手电筒朝着房间门口掠去。
佟玲他们早就逃出了这座废弃的楼房。攀爬过围墙,钻入野林,小声说着“快快快。”一起跑进了车。
短发男人启动了越野车,车灯亮起的一瞬,他们大笑着喊了几嗓子。
“再见了!”
“哈哈。”
“我们走。”
守门的人听到声音,发觉不对。立刻跑出房间,趴在楼道的窗户望去。
一双车灯从浓墨色野林的枝梢间飞速掠过。
他攥紧了手电筒,直奔下楼,来到铁栅门朝远去的汽车大声怒吼。
车里,佟玲朝后车窗望了望。手电筒的光渐行渐远,很快消隐在了林子。
她松了口气。车里混着香水的皮革味被她一口吸了进去。
小薇开罐啤酒,给佟玲递了过去。佟玲摆了摆手。
“喝吧喝吧,要不是你,我们可能还被困在那儿呢。”前排一个吞云吐雾的男人仰头朝后一瞥,“对不对?”
“对啊,玲,喝吧。”韩馥江坐在副驾驶座,也拿起了一罐,“就让我们好好感谢你吧。”
小薇弄花了的口红印在嘴角朝上翘起:“喝吧。”
“干杯!”
“干杯。”佟玲拿起啤酒,入嗓凉爽,吐出了一口气。
她用手背擦擦嘴角,靠在后车座上,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啤酒罐。又望了望后车窗。
两排枫树飞速从路边的黑夜里隐去。
佟玲闭上双眼。把手上的汗往裤子上抹了抹。他们的说笑声很响亮。但却不讨厌。
嘴角上扬。
她很快睁开双眼,从褂子兜里掏出手机,开了机。
刚打开没几秒就来了一个电话。
她没有去接。将手机塞进兜里,一只手也跟着放了进去。把褂子兜往下一沉。
“你妈妈打来的?”韩馥江看见佟玲沉默不语。
“嗯。”佟玲抓了抓头发,“今晚亲戚们似乎都来了,我妈想让我赶快回去。”
她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仿佛啤酒堵住了她的嗓子,抿了抿唇,又沉默了。
“必须回去?待会儿我们去吃东西,一起来多好。”短发男人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拿起手机看了看。
“只能回去了。不然他们会说我躲着他们。”佟玲的双手耷拉在腿上,用指甲轻轻抠着啤酒罐,“我姐要结婚了,我不去的话,他们会更说我的,谁知道又把我妈洗脑成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把啤酒放在唇前:“每次他们来家里啊,我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一口啤酒下去。
她侧头望着窗外的夜空。
星光在野林的碎叶间闪烁,上空朦胧着安逸的墨蓝色。
只有他们孤寂地行驶在这条宽大的土路上。
一片沉默后,小薇双脚踩着前排的座椅,注视车里摇来摇去的黄穗子挂件:“我已经没怎么回过家了,从辍学后,就再没见过他们几次。他们,哼,都觉得我堕落了呢。”
“亲戚啊,”一个吞云吐雾的男人轻笑,眸间闪烁寒光,“他们是不会来我家的,因为没有人会来我家,就算我都不想回去。那个地方,只有一个酒鬼而已。”
“你们干啥啊?一个个都有这么奇葩的家庭,”前排的另一个男人,刷着抖音,用手指抠了抠他的名牌鞋,“我是不在乎亲戚来不来。”
“滚。”那个吞云吐雾的男人一瞥,“你他妈的跟我们就不是一路的,这车里除了你有个土豪爸爸,我们谁还有?”
刷抖音的男人笑了笑:“也是,那些亲戚们来,就为了讨好我,以此来讨好我爸,所以啥话好听啊他们就说啥。”
“别吱声。”那个吞云吐雾的男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你一说话,我就来气。”
刷抖音的男人笑出了声。
他靠在车座上,看着他的名牌鞋,手指捏紧了鞋带:“我爸在家里找女人,每次被我碰着,他就想塞钱打发我走,别让我告诉我妈。这不,我今天又买了一双鞋。”
“我说你们,都在说啥呢,聊点开心的好不好?”韩馥江的啤酒溢出几滴,淌过了她紧握的手指,“都啥都别想,喝酒就对了。”
“对,喝酒。”他们一起沉醉。
☆、12
佟玲对车里的韩馥江他们挥了挥手。望着车子开走。她迈步走进了背后这座弥漫腐朽气息的小区。
干干的塑料袋被风吹在了树梢。花草池散发着婴儿纸尿布的怪味。几只怪鸟盘旋在上空,朝小区的汽车喷着鸟粪。
佟玲认出有几辆汽车是亲戚的。
她走到楼下,朝上看着自家的窗户,灯火橙黄。
想着那些人都来了。
顿觉一股浊气缠绕双脚,往楼上每走一步,嗓子就“咕咚”一下。
佟玲一开门,闹哄哄的说笑声让她心跳加快,往前没走几步,围坐在窗前一桌的人就发现了她。
“玲,快来坐,快来坐啊。”亲戚们满面堆笑,吆呼着她。
其实也有那么几个亲戚是好的,或许是真的为了她跟姐姐考虑,但终归还是有代沟,思想、价值观都不同,还是无法聊到一块。
佟玲好好地叫了他们。要坐下时,妈妈一把拉着她往厨房走:“过来帮我端菜。”
妈妈还不忘数落几句:“怎么这么晚回来?亲戚都来了,这么大了,不明白吗?以后别这么晚回来。”
佟玲知道自己太敏感了。会注意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想把妈妈的话当耳旁风。但却怎么也无法忽视。
“知道吗?”妈妈见她没答话,瞪过去一眼。
“嗯。”佟玲蹙眉。
她帮着妈妈把几盘饺子端了过去。此地来客吃酒,要先喝酒吃些肉啊鱼的,热菜凉菜都端盘子上放一桌。
聊一会儿,酒喝足了,刚好当天做的饺子或者韭菜煮鸡蛋熟了,才准备吃饭。
佟玲想起以前自己走亲戚,都只吃酒菜,吃一点就离座,亲戚问“吃饱了?”就说吃饱了。
后上的那些饺子之类的,佟玲就不吃了,怕再上桌。
可每次都有个“热心”亲戚大声地问:“不爱吃吗?想吃点啥,再给你做。”
就会立刻有另一个亲戚附和几句:“你看比你小的都上桌吃了,你还挑食啊。”
挑食。
从此,在亲戚之间,佟玲就有了“挑食”这个标签。
时至今日,在他们的印象里,佟玲仍然是一个挑三拣四的孩子。
跟亲戚们吃完,就和一群孩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年龄相近,小时候一起玩过。
岁月如梭,渐渐地,小时候还觉察不到的年龄间隔就显现了出来。
以前还好,佟玲还有姐姐佟瑗陪着一起去亲戚家,现在她就要结婚了,以后佟玲需要一个人去,她微妙的年纪就成了亲戚孩子们里最大的一个。
已经聊不到一块去了。
有的亲戚家分大人桌和小孩桌,按辈分,佟玲都工作了,每次还只能坐小孩桌。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佟玲打算谁也不理。对方主动过来说话,她就说。对方不来,她就玩自己的手机。
这次他们来家里吃酒,作为东道主,佟玲必须上桌。
根据以往的经历,她如果自己不积极去坐下,就会有“热心”亲戚过来大声地拉着她过去。
每次从盘子上夹菜,佟玲都感觉好多双眼看过来,亲戚们聊着聊着,就会安静几秒,这个时候,往往他们彼此都会有目光接触。
佟玲知道他们打算开始“为你好”了。
催婚,工作,每次都说不腻。会说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该明白,父母老了,以后得担起责任。
诸如此类的话,还说赶快结婚吧,父母也能安心。
说他们一直都惦记着呢。关心着,想着年纪越来越大,别成黄花大闺女了还不嫁出去。
最后的一句话总会是:“我们念叨啊,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之后,再重复几遍以上的话,直到佟玲都快背下来了为止。
最让她想来就气的,是亲戚会在她的年龄上加一岁,被他们越说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