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不认真,你也来了。”
第37章 夏屋渠渠 良朝脸红什么?
仲夏寻至,又是端阳。
家家这一日悬艾叶、备角黍,有孩儿的人家又系辟缯缕、长命锁。京城几处集市热闹不说,东俊府又另有三桩喜事盈门。
一为这日正是二房老爷的寿辰、二为长世子穆庭翚日前擢职、三则茵表小姐订下亲事,更加烈火烹油的繁闹。
卫氏一早携两个侄儿过去,东府中正在准备筵宴,东俊侯夫人南宫氏亲迎出来,妯娌喧叙一番,携了手同去里头见老太君。
外头下火一般,一进屋里凉意宜人。鼎匣内供着冰,为应节景,花案上皆换了画舟踏浪的玉瓶,插供或红榴或金茶,满目富贵景象。
屋里有姊妹几个,使女丫头子站了满地,簪珥袖带浮清香,甚比春日枝头的红杏缭娆。
正榻上坐着东俊府的老祖宗,只见穆老太君身着大红宝照撒亮金刻丝华纱宫服,蔼眉银鬓尽显寿禄气象,发上插黄碧玺环双四宝石菱葵匾金簪,腕上笼一串凤眼菩提拈珠,燕态非常。表姑娘岑茵挨坐在老太君身边,乖巧地剥着干果儿。
众人各自见礼,卫氏从琼瑰手上取过备好的礼,笑道:“听闻茵姑娘的好日子订下了,我想这回老太君一桩悬心事算落地了,又一想,老太君精心养了茵姑娘这几年,出落得模样又标致,性情又乖顺,乍离了老祖宗,指不定又要想成什么样儿。我没有什么好的,一点薄礼,给姑娘添妆。”
穆老太君笑指心肝上的内侄孙女,“这么个小人儿,如何当得这么重的礼了?”
岑茵忙红着脸福身拜谢,命丫头收了,穆老太君又问雪儿如何没来。
卫氏笑道:“往年三节两寿都是回来的,今年说书庄事冗,就耽搁下来。眼见快暑休了,也不知有什么可忙的。”
“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见了。”穆老太君叹了一声,她享了一世寻常女子不可企及的荣华,于寻常女子不知的苦处,也领略最多,当下命挑精致的吃食装两盒,送到四艺塾去。
“就说我的话,凡事别窝在心里头,她是顶聪明的女孩儿,莫为难了自己。”
卫氏听见这几句,眼圈悄悄红了,忙用帕子掩过去,笑着把话头岔开。
女眷们说话,穆澈两兄弟不多时先退出来,恰见穆庭准绕回曲桥而来。
英发少年玉冠缥衣,清爽十分,只发束上坠着一枚角黍形的金坠脚,却是府中特制的节景玩意儿,散给小辈们的锞子。
穆温随手摘下来,“十一爷的配饰真别致。”
穆庭准看见笑骂:“哪个小崽子给我挂上的,捉弄到我头上来了!”
取笑一阵,穆澈因问:“方才不见全妹妹?”
“全妹妹”便是东俊府的十姑娘穆来卿,即南宫氏的女儿,穆十一的嫡亲姐姐。因满数不祥,老太君发了话,阖府只称为全姑娘,取个十全十美的意思。
适才满屋钗裙,不及一个岑茵生姿,若是来卿在场,方可平分颜色。
穆庭准不大理会地摆摆手,“人家都是大姐嫁二姐急,她一个妹子都要嫁人了,做姐姐的还名花无主,能高兴么?这会儿怕躲在屋里不想出来吧。”
穆来卿比穆庭准长一岁,闺阁中的确算大的了,可谁不知她自来是个豪爽性子,没心没肺的劲头比穆庭准还有过之。
再者,上门说亲者十家里有八家,都是她自己看不上眼,原是个极有主意的,岂会生出这点儿龃龉?
十一便道:“她当然不在意了,是我娘韶叨她烦了,赌气不肯出来。哎,唠叨完她又来数落我,犁然你说,我们这般人物,是嫁不出去还是娶不进来?犯得着操碎心肠,好像自家养的都是流哈喇子不识数的傻儿子?”
穆温心道:你这般人物我最有数了,闹起来能把天霄捅个窟窿,不是个厉害角色,还真降不住你。
三人说着话往常欣阁去,一个奉菜的婢女经过穆澈,未留神脚下一跌,穆澈顺手扶住,转头问:“听说姑娘订的是府上一位世兄?”
十一挤眼睛:“是啊,世兄配表妹,心肝对宝贝,表妹配世兄,日子很轻松嘛。”
也不知他哪来这许多怪话,不理穆温瞪他,信口道:“老祖宗疼茵儿,非要从穆氏子弟里寻个出挑的。那位世兄所在旁支,远得已不是一般二般,就只剩下姓穆了。偏偏极尽出色,之前不在京中,打小从他一位义兄在外游历,听说中原十九州快趟遍了,年前回家随父来拜见,老祖宗一眼就相中了。”
穆温道:“那必是极出众的了。”
十一先往穆澈脸上瞟了一眼,转头坏笑:“犁二哥不必吃味,老祖宗原是相中你的,后来合了八字有冲,才作罢了。”
穆温眉目一冷,斥道:“事关姑娘家声誉,也这样胡说!”
“真不是胡说啊,”十一偏有卧冰的勇气,吐舌道:“老祖宗暗里叫来老道合你二人的八字,听说有冲撞,还不肯松口地求破解之法呢,最后实在无法才罢了,着实可惜了好些日子呢,我都知道的。”
穆温袖管直抖,恨手里没针缝上这张嘴!
穆澈一笑:“既是暗地,子温的八字,老太君如何知道的?”
穆庭准背脊一凉,回过味的穆温手刀已至,小叛徒急忙拦住,转着眼珠转移话头:“那个,两位哥哥听说没,大理寺那位——生痢疾,请了好些日子的病假,你们说是不是老天开眼了?”
闻此一言,穆澈着实怔了一下子。
子温似十一方才的模样,心虚地移开视线,不等兄长言语,扯着这嘴上没把门的快步走开。
席间难免饮酒。穆澈受伤的事瞒得严,故而一桌子都向他敬酒。
子温替兄长喝了几盅,到底有几巡觥筹不好推拒,穆澈便觉手臂上合了皮肉的地方涨涨的。
他寻个空儿离席出来,穆庭凇也恰从前厅躲酒逃进来,两个酒气盈身的人会心一笑,站老槐底下吹风。
浓荫凉爽,穆澈舒目道:“于我乎,夏屋渠渠。”
穆庭凇接口:“于嗟乎,不承权舆。”
穆澈眉目动了一下,淡淡不语。
前厅的热闹可想而知,老侯爷是权臣,长世子又右迁,百官僚属皆登门道贺。昔日太宰府泼天的荣华,而今也被东俊压下一头。
这些年老侯爷为制衡三公势力,大力任举人才,如今朝中穆系不在少数,这个当口,当今又擢了穆庭翚的阶品。
怕只怕……
大节日里,穆庭凇不愿想这些,微睨醉眼,瞧见穆澈雪绡裰下掩着一截五色缕,不是精致的手工,缀在底下的玉须甚有些蹩脚。
他笑着问:“这看着不像你府里的手艺啊。”
穆澈低头见那彩缕露了出来,眉目温柔几分,“是我院儿里的手艺。”
清早出门前,吉祥将这条五色缕送与穆澈,愿祝公子岁岁无忧。
她提前与琏瑚学了几日,又算好时辰踩着黎明的鸡啼做成,手艺却还是差几分,又知男人多嫌这东西幼稚,只尽了心意就好,没奢望公子能带。
穆澈见了却说喜欢,要她给系在身上。
彼时他才洗漱过,未拢的发梢湿如鸦羽,向怔住的女子颔首,望着那双熬红的眼:“不贴身佩着,如何岁岁无忧?”
“院里。”穆庭凇咂摸出几分味道,不好多过问,想着新得了西海聚窟的振灵香,因穆澈只用振灵香,告诉他回时带上。
穆澈笑道:“多谢三哥好意,我已不用香了。”
“不用香?”穆恂达大奇:“这是为何?”
穆澈微微一顿,不好隐而不言,更不会对兄长说谎,偏开头咳了一声:“茶香忌百香侵扰,为保其纯,便不用了。”
穆庭凇起初没听明白,心道这人一向是个茶敌,避之惟恐不及,如何管顾起茶香来了?
念头转到“院里人”上,忽笑道:“原来如此。”
他看看那截笨拙的五色缕,再看看穆澈抹眉的酒红,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我只当我们府里有个缱绻至深的,良朝啊良朝,你也有今日。”
夏风薰柔无害,穆澈却似乎呛了风,连咳几声:“前头事忙,三哥快去吧。”
穆庭凇酒都醒了大半,极新鲜地打量这常年无欲无求的散仙。
“说实话,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这样,哎,我倒有些好奇了,待你家冷二郎春心漾动的时节,又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