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局,又是平局。
独苏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围棋上未敌戎人,三局过后,她一局未赢,还落后一局……换言之,胜下那两局,她只能胜不能败。
第四局伊始,颉汝开始下快棋。与其说耍花招,毋庸说这也是一种长战的策略。独苏如果要跟上他的节奏,必要牺牲巨大的心血与算力,如若不然,同样要忍受对面飞快落子后以逸待劳的折磨。
才过中盘,独苏脸色便如金纸一般。并非她身体孱弱,端看颉汝满头汗水,便知他施展的迫力同样反噬着自己。
可就算自损八百,他也要伤敌一千。他心里非常自信,就算是青壮男子,应对他这种变幻无常的打法也会头痛水已,这一局是输是赢都不要紧,他要的,是彻底摧毁这个小姑娘的神智,要她在最后一场无以为继。
果不其然,颉汝意在施压,并不计算子目,独苏凭着两个劫眼艰难取胜,却在拉锯的过程中迅速虚脱。
观战者尚未发现她情况不对,独苏想让自己缓一缓,恢复过来,可她粉白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棋盒。
珠玉撒落的声响惊动众人,这下大家都发觉了——独苏的脸颊白得吓人。
棋官连忙去捡棋子,宁悦玄上前一步拦了他,亲自俯身去拾。
绛红的袍角不惜坠地,宁悦玄将玉白的棋子一粒粒捡回盒中,放到独苏面前,看着她清凉无着的眼眸,低声问:“还能继续吗?”
独苏的咽喉在咚咚咚地跳,仿佛一开口,一颗心就会迸出来。
这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学棋极累时才会出现的症状,那一回她体力——实则是脑力不支,昏睡了数日才恢复过来。
女子咬牙点头。
只有一局了,她告诉自己:眼下是平局,你只需再赢一局,最后一局。
穆菁衣忽道:“眼下将及晌午,不如两方暂且罢战,用过午膳后再继续吧。”
颉汝掌心托着几枚棋子把玩,闻言悠悠笑了一声,一脸客随主便的意思。
独苏却断然说:“不能停。”
颉汝是如假包换的弈道高手,这一休息,她虽可得喘息之机,对方必定比她恢复得更快,到时候,她便真没把握能撑下最后一局了。
学棋多年,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未逢过敌手,记不得有多久没尝过快意厮杀的滋味。今天这场对战,独苏感到了久违的压力,浑身的血液同时也被胜欲激发。
“我能的。”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她眼底铺展的是捭阖纵横,心中盛袭的是棋局今古。
她要把这口气撑下来,她说:“侯爷,我能赢。”
第五局。
到了图穷匕现的阶段,双方都没了从容的余地,每下一子,都是步步为营。偏这局被颉汝猜中先手,独苏只有更加谨慎,力求一子不失。
瞧着那姑娘唇角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下去,众人的心被提了起来。有近旁伺侯的小黄门,看着那姑娘弱白的侧脸,没出息的甚至红了眼眶。
除了台阁外的莺鹂啾鸣,国手馆鸦雀无声。圣上色不形外,眼锋亦有些阴翳,命人将自己的一盏参茶端给独苏,小黄门忙不迭递到姑娘跟前,独苏手掐棋子,轻抿一口,目光不离战局。
当湖十局,传扬得好听,亦是当初两位举世国手倾尽一世心血的大成之战,亦以一人呕血告终。小小棋子,亦能杀人。
那一口参茶的荣恩没有奏效,将至收官时独苏开始举棋不定,满目密匝匝的黑白相间,似连一子都容不下去。
穆菁衣见独苏脸色变得雪化的一般,心道不好,沉声道:“投子吧。”
围棋的规矩里,投子等同认输,此言一出,满场惊异。
独苏恍若未闻,用力咄下一子,颉汝也已然汗湿襟背,却还有笑的力气,直视女子的脸应对一招,独苏颤着指尖拈出一枚白子,再一次,落不下去。
苦修灵思,力有尽时,那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倒下,穆菁衣重声道:“丫头,弃子!”
“爱卿。”龙座上的天子突然发话,“观棋不语。”
这些声音独苏一概没有听见,她举臂僵持半晌,终于窥得一个间隙,便要落子,哪知吃不住力,整个手腕跌在棋盘上,打乱了半扇棋局。
颉汝“哟”了一声,伴随着一口气长长吐出来,“这该怎么算法?”
观战者的心都揪起来,下不过就耍赖抹乱棋盘,那是小孩子用的把戏。独苏伸手在腿上狠掐一下,颤碎娇音:“我可以复盘。”
“呵,好啊。”颉汝乐得随她。
独苏将棋子一粒粒剔出来,再一枚枚还原,复盘的过程,无异于重历一遭针锋相对的艰难。圣上发了话,无人再敢打断,独苏一直将棋盘恢复到方才落子之前,将白子稳稳地落进天元。
颉汝望着复还的棋局,低叹一声:“中原有你这样的女子,当真难得,可惜……”
此后他没有再揶揄,一直到棋局结束。
“至少求个平局吧……”
棋侍郎数目的时候心中暗暗祈求,可对比两个弈者的神情状态,也知中原这一阵胜望不大了。
颉汝长舒一口气,他悠悠瞧着方才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汉朝官员们满脸丧气,心情十分爽快。他想,中原自诩文明之邦,棋道不过如此而已。
“半子。”独苏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是轻弱,但颉汝还是听见了,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赢半子。”
“这不可能!”颉汝道,他是先手,他刚刚明明把对方逼得左逃右窜,这小丫头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好棋侍郎这时数完子目,他也怔了一怔,继而扬起眉心大喊:“胜半子!独苏姑娘胜半子!陛下,咱们胜了!”
一时间各人脸色精彩纷呈,颉汝死不能信,白着脸自己数了一遍,果然只差半目。
他输了半子。
他已经逼迫到这份儿上了,居然、居然还有人能绝境逢生——直至告退,戎人的目光都是恍惚的。
独苏静静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官员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去,齐向圣上朝贺,只有穆菁衣拧眉向少女走去。
在放松的笑声里,那声轻微的咳嗽微不足道,等到有人呼叫的时候,独苏面前的棋盘已被鲜血溅满。
穆菁衣把住了她的脉门,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转头道:“叫太医!”
“独苏姑娘这是怎么了……叫太医,快,快叫太医!圣上勿观,当心惊扰龙体!”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太医没有赶来的空当,独苏又吐了两口血,全洒在穆菁衣身上。
宁悦玄隔了两步,看见女子惨白的面色,眼底沉坠。老侯爷轻声安抚着:“太医就快来了,再坚持一下。”
“我……”
穆菁衣不让她说话,独苏目光空空的,竭力道出:“大公子和吉祥……他们待我都好,我负他们的,今日、今日还了……”
穆菁衣道:“我知道,不许说话了。你撑着这口气,不会有事的。”
独苏摇摇头,阂阂的喘息声使她听起来像个破陋的风橐。不知为什么,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旧觉得天空不如来的时候蓝了,连春天的最后一缕柔风也感受不到了。
是云遮住了我的视线吗?独苏很短暂地想起她十年间没有见过几面的胞弟,然后尽着此生最后的力气,道:“我不知道……火起的时候里面有人……”
穆菁衣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不怪你。”
独苏听到这句话,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而后竭尽全力扭过头。
被看的人知道她未了的心愿,默了一刹,捏掌轻道:“我会照顾好你弟弟。”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在小黄门一迭声的通报中,把一生留在一局棋里的独苏平静地闭上眼睛,泪无一滴。
作者有话要说:——平——
——复——
——心——
——情——
——线——
……写得太细了,我的错。本以为能写到穆小侯怒而出场。
独苏……可怜可叹吧。
第187章 仰川月
穆菁衣出宫的时候, 与一个人擦身而过。
圣上到底是听劝的,祁门云寒山入宫禀述后,圣上即下旨,张皇榜召民间茶道高手, 三大茶局联名推荐葭韵坊主颜不疑, 他此番正为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