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劝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十一弟如今长大了,不好这么打了。”
面对妻女的穆庭翚一身硬脾气消褪无踪,轻轻在榻边坐下,握住女儿柔软的小手,半晌微叹:“管了这么多年,认错比谁都快,你见他改过一星半点吗?”
沈氏心中也奇,通看两府也没有这么邪性出格儿的性子,公公和婆母都是极稳重的人,真不知这个小魔星是随了谁。
“那你也要顾虑一些,当心十一弟将来记恨你。”
穆庭翚闻言一笑,“他敢。”
十一不敢,怂到不行的十一连“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他大哥勒令跪在门廊外,连凑在假山后看热闹的下人也懒得撵。
还是酉禄过去赶散了:“去去去,哪月没个两三回,还没看够啊!”
“你可真会说话。”要不是跪着,十一非踹他一脚不可。
酉禄也知这时候的十一爷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才敢苦口婆心地劝:“我说爷,您以后收敛着点吧,也省得大爷一顿打。回回皮开肉绽的,别说您自己疼、夫人老太太疼,我们看着也不是滋味啊。”
“你知道个屁,小爷这回真是冤枉的!”
酉禄嘟囔:“您回回这么说……”
“滚你丫的……”十一有苦说不出,动动膝盖,硌得疵牙咧嘴,不耐烦道:“快去找我娘求她说个情,不然地上冰凉的,非得叫我跪到半夜不可。”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十一单衣瑟瑟,纵是少年阳壮的身骨,也遭不住这个罪。
酉禄却没动地方,怜悯地看着急糊涂的少爷,徐徐道:“爷,老爷在家呢,大爷这顿打肯定是老爷许的,你说夫人能劝得了么?”
十一懊恼地拍了下自己脑门,一阵阴风吹来,生生打个寒颤,扬脸就是一声骂:“那还不快去老太太屋里说,还用我教啊!”
酉禄犹豫一下,“这个时辰,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吧,要是让老爷知道……”
十一气得不轻,“我说你……”
话没说完,另一个小子无忧小跑着走近了,他年小机灵,刚刚已去穆老夫人那儿请示过,这会苦着张小脸儿:“爷,老太太屋里的春和姐姐说,老太太的意思,让爷在这儿……多跪一会,反思反思。”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十一怔在当场。他从没想过他这座最大的靠山也有不管用的一天,满脑子都是:老祖宗也不管我了?
可罚跪的滋味委实难熬,能屈能伸的小世子一咬牙,对酉禄道:“去卓清府,找良兄过来帮我说情。”
“啊?”酉禄的心里话是:那天您对人家那样子,这会儿想起人家的好了?
穆庭准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揣什么屁,磨牙骂道:“都是兄弟记什么仇啊!你他娘的快去,爷我跪不住了!”
酉禄只好悄悄牵了匹快马出门,赶去卓清府搬救兵。
两串大红的戳灯悬在黑漆大门外,卓清府的门子刚打过一个呵欠。听酉禄下马道明来意,门子困乏地摆摆手:“大公子早知你要来,特意交代了,回去请十一公子静心反省,长长记性。”
酉禄懵里懵蹬地上马回缰,心说这兄弟间果然也是会记仇的啊。
行回半路他突然醒悟:不对,为什么说大爷早就知道,难不成他早就知道十一爷会挨这顿打?
而当第二天一早,稀庭准一瘸一拐地上门来,还是昨晚那个门子,看见东府小世子满脸姹紫嫣红开遍,赔笑道:“十一公子又中头彩了?”
十一自小出入卓清府如自家门院,跟这些人随意惯了,哼笑两声,抬步走了进去。
他倒不是负气来的,吹了小半宿冷风,脑子冷静不少,他大哥这顿打没依没据的,连他爹假装看不到,这里头的弯弯绕他大抵也理顺了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人能救下来就是好的,虽说他不懂良兄前头拒绝得死死的,怎么一转头就反了口,但这个歉还是要道的。
其实那天吼出那番话,看见穆澈颀薄的背影微微颤栗时十一就后悔了,只不过当时酒意冲头,硬是没能低头。
他心里并不真是那么想,他心里很清楚,容许没了,良兄心里不会比任何人好过。
这一番酝酿都准备到未佳斋外了,身前突然横出一人,十一不防,吓得“嘿哟”一激灵,抬眼看见洛诵,没奈何地捋了把脸,“吓唬谁呢!”
他一时忘了脸上的伤肿,这一把下去,牙口咧得叫一个好看,洛诵都不忍心看了,别开头道:“您这张脸最近还是轻拿轻放的好,二公子那儿还有敷药,我待会儿找给您。”
“你小子是不是在笑?别以为扭过去我就不知道了!”
十一嚣张高挑的个子往那儿一杵,即使顶着这张五花八门脸,气势也丝毫不弱,反而混着一种痞邪的气质。他迈开长腿就往书房走,“我找良兄说句话。”
没想到洛诵伸手把他拦下了。
穆庭准眼睛一眯。
洛诵:“公子在与人议事,此时不方便。”
十一往紧闭的屋门瞥了一眼,有那么一瞬,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低姿态背向而驰,在心底某个逆鳞处生撞了一下子,继而又不着痕迹地按捺住,“他从没有背人的事,我就去说一句话。”
“十一公子,”洛诵身影微侧,第三次挡在他面前,“真不行。”
挨了一顿打跪了小半夜连带大清早吃这一碗闭门羹,穆庭准的眼色迅速沉了半度,他甚至有一刹那猜测,那紧阖的房门后是良兄和……她,正在做什么不可言表的事情……
这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出来时,他内心竟有隐隐控制不住的躁郁。
“……公子?”洛诵发觉十一公子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奇怪地看着他。
“行吧。”十一暗自舔了舔牙尖,卸去一身引而不发的力道:“没空是吧,我等他。”
此刻的书房中,穆澈正用一种极尽古怪的视情凝视对面的人。
他的脊背上还有方生出的冷汗,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不太能理解他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丰元十三年,上命内苑茶司与戎使斗茗,其三败,负古浪、黄羊以西百二十里。
如果钟季竦是只修形千年的妖精,这会儿绝对能在穆澈冷锐的目光下化出原形。
他也很慌,否则不会在一大清早就砸响卓清府的门环,他想说侯爷你别这么看着我,你问我点什么都行,就是别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太害怕了!
“你方才说……”
穆澈终于在钟主簿的期望中开了金口,声音有一种冷泉洗石的质感:“先帝十三年西戎朝贡时,曾在内苑有场茶比,我朝不但输了,还输出去一百二十里土地?”
无论从什么角度想,这席话都像天方夜谭。且不论其它,茶道乃中原正源承统,戎夷白狄素慕华夏之风而学得皮毛,岂能班门面前掉大斧,更遑论,泱泱中主大国输去百里土地!
在所有官民的印象里,分明是三十年前西戎来使,先帝受朝拜纳岁币,为昭中主气度,赠戎族以西域土地百二十里。
当时沸议隐隐,皆言祖宗疆土不可轻许,先帝这个决定失于草率,可再怎么样,也比此刻这一字之差背后的真相与猜测,更要人性命。
钟季竦快哭了:“是下官亲眼所见,记载在先帝密事注上,上头还有当今的朱印……要不是拿查阅先朝仪华典记当借口,我肯定看不着,三十个字儿我前前后后看了三十遍……”
他越说越害怕,眼里饱含两汪浊泪,哆哆嗦嗦:“侯爷您说,要是被圣上知道了,不会砍砍砍了我吧……”
穆澈面朝窗子的方向,明光丝丝片片洒落在那张白玉无瓋的脸上,造成亭云不可侵亵的错觉。
“放心,”他说,“肯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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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仙頔骨
钟季竦真哭了:“侯爷这个时候能不能不开玩笑了, 您可得保我呀!”
穆澈随意“嗯”一声,注意力不在这里。他仿佛回到了濡水岸边的腥红战场,透过掌心冰冷剑锋的触感,溯回挑起那场动乱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