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早,姑娘去暖橱儿里歇一会儿吧,小世子醒了再叫姑娘。”
已经醒了,吉祥也再睡不着。欢宁在她来后乖了不少,只是这烧总反反复复的不见退,吉祥轻拭男孩额角,不知北苑那边情形如何,还有良朝,会不会太过于担心她。
走神的功夫,窗外忽忽一阵窸窣。
吉祥眉心轻蹙,她的耳目比旁人清灵,阁中只她听见了,像是人的脚步声。
然后,她恍惚听到一声:“姑娘。”
抑到极低的音色十分熟悉,吉祥强压心跳,托辞向门边去。然而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侍卫喝道:“什么人!”
斗声瞬起,惊动了里外府卫。小世子历经一难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府邸防护最严的地方,吉祥慌张地推开门,一群兵精甲良的府卫已将一人围在中央。
“你们别动他!”
吉祥想也不想冲过去,府卫们先前得到上头的命令,不敢伤这女的,还真堪堪让出条路。
半跪在地的闯入者抬起头,咧嘴,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
“容许……”
冬霜浓重时分,黎光冷薄地打在他身上,映出半身的血迹。吉祥白着脸蹲下扶他,尾音是颤的,“……你伤在哪了?”
容许反手拉住她,重兵包围中,呵了口白气,“姑娘,跟我走。”
吉祥身子动了动,下一刻容许就被一个大高个提在手里。
“哼,夜闯内苑,胆子不小啊!钦使手下的人,这可要好好讨问个道理了!”
“你们放开他!放开!”吉祥人小力单,挤上去拼命拨挡无果,把那兵头闹得不耐烦,侧头眯起眼皮。
容许两挣挣不脱,敌众我寡也不动了,混着血呸出一口,哼笑:“爷爷闯就闯了,怎么着吧!”
兵头上手就是一掴掌,嘴里咧骂:“我告诉你这孙子怎么着!”随后兵头便点了一路兵径到北苑,撒手把人丢在地上,震起雪尘。
“侯爷就是这样管教手下,夜闯世子馆舍,可是有所图谋!”
容许骂了一声,双手在地上撑了撑,伤口疼得他直打摆子。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双绀青靴,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
看见这个人,容许的满腹屈辱都变成心虚,蹭了把脸:“公、公子……”
穆澈站在他面前,垂眸看向他肋上的刀口,又扫了一眼他肿起的半边脸,一边扯着他衣襟扑灰,一边声色无感地问:“谁让你去的?”
听到这个语气,容许反而无所谓了,舔唇笑了一声:“我看见姑娘了,挺好的,没受什么委屈。”
穆澈的手腕一顿,那兵头没功夫看他们磨蹭,似笑非笑道:“这件事侯爷得给个交代吧,如若侯爷不好管教,那末将只好将人交给王爷,由王爷处置了。”
穆澈看他一眼,记得这人是常跟着仇筅的副将,没理会他的不敬,捻了捻指尖蹭到的血,“你姓糜。”
糜副将发怔,明明只是问声姓,他却无端感到一阵威胁,没等说话,听这男人淡淡发话:“跪下。”
第158章 决势局 年终岁始,关山迢递
糜副将闻言瞪大眼,随即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容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极力挺直的腰背似被什么重重压住,失力般垮塌,哼出一缕血痕,双眼依旧不瞬息地盯他的公子。
穆澈侧身,不再看他,“顽劣莽撞,犁然就是这么教的你。”
糜副将一副看戏模样,负手勾唇,瞧得饶有兴味。容许紧抿嘴角,倔强地立着。
“或者,你觉得我管不了你。”穆澈面平如水,声音寡淡,辨不出滋味,“那可不必跟着我。”
一只膝盖碾在地上,接着是另一只。
是话音落尽时,少年低头,字节一个个从齿中迸出:“容许,知错。”
糜副将抚掌大笑:“罚得好,须让这小鬼长些记性!侯爷赏罚明断,末将佩服,怎么样也得罚他跪个三五时辰吧,末将会派人在这里盯着的。”
穆澈拂衣回身,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这里风波起,粼贞裔的书房也不消停,不见多日的粼鸢汹汹现身,紫袍未止,劈头就是一句:“你居然撤兵!”
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的粼贞裔,髭上长出青色的胡茬,平添几分不好接近。
他容忍地看着粼鸢,叹息也是不经心的:“你眼里真是没有兄长了。”
“兄长,好兄长!”粼鸢色如冻霜,眼眸似剑:“我当你为兄,你当昌黎百姓是什么?当国朝疆土是什么?”
若非手下来报,她竟不知粼贞裔趁夜将北大营八成兵力调回范阳,四纪金汤的昌黎郡,转眼成了空壳。
粼贞裔此举,无异媾和北燕。昌黎郡无兵可守,则北燕迫南如反掌,南纵合幽、西横连戎,半壁江山岌岌危矣。
“令大军回防。”粼鸢手掌移至腰侧,用最后的镇定道:“趁一切不可回挽之前,哥,下令军队回防。”
注意到她手里扣着什么,粼贞裔笑了,“怎么,你要弑兄?别忘了你姓什么。”
“是谁忘了自己姓什么?是谁无君无父?”粼鸢厉声道:“你囚钦使于内,穆侯老成谋国,为你留着一隙余地,容忍不发;如今竟通敌在外,你对得起父王在天之灵吗!”
粼贞裔怒气冲顶,反觉可笑,“他给我留余地?他伤我欢宁至此,我现在还留着他的命,已经够仁慈了!呵,容忍不发?他倒是不想忍,有法子吗?什么国士无双举世交赞,我看全是浪得虚名,连你也被迷住了,口口声声家国大义,这些日子,你敢说不是在为那小子奔波?”
“是。”粼鸢痛快承认,“我在查劫走欢宁的真正主使,我相信不是他。”
粼贞裔冷笑一声,“还说是为了国事。”
“他就是国事。”
兄妹二人针锋相对,粼鸢的手缓缓在刀柄握紧,两双眼睛对视片刻,粼鸢最终没有动,眼睑却倏而红了。
“你不怕我上书陈情吗?”
这个飒沓的女子鲜少流露脆弱,所以当她用难过的表情说出威胁的话来,粼贞裔有刹那的愣神。
他说:“来不及了。”
或许感于那点血浓于水,荣弈郡王默了一默,放低嗓音:“阿黎,若还听我的话,令你麾下撤回范阳城,咱们……”
背后的壁帷无风忽动,粼贞裔止住话音,眼风猛恻,“什么人!”
“……是我。”昙王妃的声音幽幽传来,经历了一场久病,瑟瑟不稳。
这壁帷后头连着昙妃的梳妆室,粼贞裔一怔之后,下意识走过去:“你怎么下床了,身子好些吗?”
他说着就要进去,昙氏却道:“躺了太久想要走一走,我这就回房了,王爷忙吧。”
粼鸢听见嫂子的声音时,已转身而去。粼贞裔原地立了一立,想那些话她必然都听到了,心下虽铁定不悔,这时侯却也不知怎么面对妻子,隔帷嘱咐几声,便出去找仇筅议事。
等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壁衣后的女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躲在帘帷内侧的吉祥,手心里全是汗湿,僵硬地转头,昙王妃的神情还和方才一样,平静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她和善地看了吉祥一眼,“姑娘能陪我回去吗?”
吉祥内心泛起无数道波澜,讷讷点头。昙王妃病体未愈,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错觉地久天长。
直到走出危机压迫的范围,昙王妃轻声开口:“我是个从夫教子的妇人,不懂许多大道理,夫为王侯,我奉王侯,夫为贼寇,我从贼寇。”
吉祥低着头,脚下平稳的道路好像随时会地坼天翻,“那王妃为什么……”
为什么刚才不揭穿她?若荣弈郡王发现她听到那样的秘闻,她断无生理。
“我也是个有私心的人。”昙王妃幽深的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我想给自己的孩儿,留条后路。”
吉祥衷心震动,脚步虚浮地回到欢宁屋里,一路体味这句话的深意。一个小丫头迎上来,“姑娘哪儿去了?”
这屋里的人都得了吩咐,除了照顾小世子就要看好吉祥,寸步不能稍离。不想一个不留神,这位姑娘就不知哪里去了。
吉祥心绪正自不属,恰巧她碰上来,暗自在舌尖一咬,顷刻做了个决定:“小世子高热不退,换了这么些方儿不见效,这样下去会烧坏的。我想起一个偏方来,你、你去北苑,取我竹雕笼中冷佛手、育文香,还有冰、冰雪芽三样,拿来给小世子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