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眼神领旨,恭谢数语,便请穆澈在府内歇下。
穆澈以为府内治丧,留住不便,但转眼看见郡王妃祈恳的眼神,若是拒绝说不准就要晕去,意识到他如今代表的是圣上,若露疏远,会使人以为,他在意了方才那句有心之言……
“这等,便搅拢郡王了。”
出帷堂外,穆澈一眼看见立在二庭的窈白身影,风领微微,几分孤清。
他眉头浅蹙,走去欲问她怎么站在风口里——忽省悟,那个位置,是个避开灵堂扃门的死角。
明明向外挪一步就能看见他在堂中,却宁可缩身在暗地。
是怕被人看见了,误他的声名。
傻临儿。穆澈轻喟一声,拉起她的手指。“冷吗?”
吉祥摇摇头,没人告诉她在这里要言行留心,可这姑娘无师自通似的,连话也不多说了。
穆澈将手收得紧了些。
詹事将使君一行安排在朔安苑。穆澈与吉祥一室,却碍于主家逢丧分床而睡,吉祥卸下穿戴,在陌生的夜色与风声里,小声向男子道:“要不……我去隔壁的房间吧。”
“哦,姑娘不怕黑吗?”穆澈随心,什么时候向外人做过样子?回话时嘴角似提了提,眼见颠簸一天,又催着吉祥洗漱早歇。
吉祥乖乖听话,穆澈给她掖被角时,她拉住瘦实的手臂,一把长发洒在水银锦的臂弯,“良朝,你是不是不高兴。”
从听见范阳王过世的消息开始,她就直觉这人心情不好,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表面看不出来。
“我……”
穆澈想说“我没事”,对上水汪汪的眼神,心口熨帖,紧绷的声线松下来,带着淡哑和温溺:
“有一点麻烦……临儿,在明道山我有过犹豫,是否不该把你拖进这趟浑水……但这一路你伴着我,我很高兴,余下的事,你用不着担心。”
吉祥眉心轻抬,有点意外。
穆澈不是会把“麻烦”二字说出口的人,久而久之,也让人错觉他无所不能,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能从容解决。
唯一一次听见他示弱,还是她离府躲藏时,他隔着门说:临儿,我把你弄丢了。
从前她一直感觉,和穆澈在一起太完美了,一切一切都不用她操心,轻松之余,不免生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失落,仿佛自己只能被庇佑,一点也帮不上他的忙……
那么现在是不是说明,他愿意把心里最深处的弱势说给她,愿意让她一同分担?
穆澈不知她想什么,只见女子的眼眸一分一分明亮起来,璨如星光,修白的手往她头顶一按,“骑了几十里的马,真不累啊?”
“嗯……累!”吉祥心满意足地嚷嚷一声,心满意思地钻进被子,眼睛闭上,好像下一刻就睡着了。
……穆澈十足儇佻气地抬动眉梢,无奈摇头。
荣弈郡王为范阳王操办身后事,一连三日未与穆澈打过照面。
穆澈没说什么,有时出去,奇怪一直没在范阳王灵前见到昌黎郡主,向詹事稍作打听,得知郡主在大营练兵,几日不曾回来了。
父亲逝世,她去练兵?穆澈回忆那个紫艳洒落的身影,心头划过一丝诡异。
这厢沉得住气,仇筅觉得把钦使晾在那儿不是个办法——卓清侯的地位还在其次,关键他可是皇命在身的人,就算身无实职,封疆大吏见了他都得叩头的。
“见了说什么呢?”
粼贞裔被劝得不耐烦,平直的眼角透出一股冷,“是说父亲临去前不放心我,将北营三分之一的兵权交割给阿黎?还是说与北燕鬻马交易,背后是我首肯?又或者……”
他淡淡看了心腹一眼,“又或者告诉钦使,本王的部下暗中收受北燕王贿赂,一心劝谏本王谋反?”
仇筅如遭雷殛,脑子空了三两息,哆嗦着腿就要跪倒,粼贞裔转了身背对他。
“继明。”荣弈郡王轻道:“你跟了我多少年?”
仇筅心里还在想着他做得这么隐蔽,主子怎么会知道?一听这话,顿时毛了,“主、主子……”
“阿黎不喜欢你,父王也曾说你‘心空志大,怀谋深隼’,劝我舍你,我一直没动——你聪明,可知为什么?”
仇筅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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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的是,王爷早知他的勾当,却始终没有捅破,也没有惩罚……舔了舔嘴唇,他定着眸光道:“因为主子之志,在我之上,主子之谋,比我更深——主子不愿永远任人摆布。”
他眼角偷望郡王,见粼贞裔没有动静,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主子,仇筅生在国朝,蒙主子抬举,随老王爷,同主子,同四方将士戍在这里,难道我不知国土当守,不知老王爷一生心愿?难道仇筅没有半点胸量,便因区区财帛把持不住,横生反逆?我,是替老王爷和主子您不值!”
“试问咱们哪一仗,是兵不血刃能打下来的?老王爷身上,主子您身上有多少道伤疤?朝廷待咱们的态度,向来是胜仗应当,如若连吃几场败仗,便要疑心通敌。主子看见了,老王爷尸骨未寒,这钦差便忙不迭来了,做得一手好表面功夫,实际呢,小世子还不到五岁……”
提及膝下劝子,粼贞裔眉头猛地一皱,“不要说了!”
仇筅神色变了,没这声阻止,他也不敢再说下去,因为郡王妃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昙氏原本察觉夫君对使君的态度冷淡,准备劝一劝他,不知听到多少话,薄弱的身影倚在门边,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直到仇筅退下许久,昙氏双脚依旧灌铅似的挪动不了。粼贞裔原地伫了伫,缓缓走过去,深叹一声:“汀儿。”
“你是不是……”
昙氏紧盯着他的双眼,想要分辨出皮里春秋,可是她越看,越觉得那是个黑洞、是深渊,最终把自己看得浑身冰透。
最终她什么都没问,转身时说了一句:“不管如何,护住咱们的孩儿……”
待钟季竦一众人来到昌黎,“忙”到不见人影的荣弈郡王,终于屈了尊宴请使团。
席上由布政使何辙与北营统将夏侯锏作陪,仇筅在侧;这一方除却穆澈,则是钟主簿、薛录事、林录事、狄将军几位主官。
王妃昙氏于开席时出来敬了几杯酒,之后便避回内舍。因主家正值办丧,并无乐色豪酒,众人皆知分寸,三两番薄酒让词,渐渐款洽。
粼贞裔便道:“小王思虑不周了,唐突下帖请了侯爷与夫人两位,尊夫人贵重,自是不便出席,该让我家王妃请夫人去说话才是,也免得在生疏之所憋闷无聊。”
“哪里。”
三声夫人,穆澈没有纠正,也不愿话头落在吉祥身上,随口敷衍过去。
席间交错觥筹,氛围尚好,只是说的闲话,何布政与钟主簿论民生,狄无广向夏侯锏讨教军情。
荣弈郡王端起酒杯,隙间淡扫坐旁,身畔这位神容洒淡,随人话谈,比他还要八风不动。
好定力啊。
酒阑谈兴浅,荣弈给身后的仇筅一个眼色,将官们互相喧嚷着退去,只剩粼贞裔与穆澈两人,今夜的重头戏水落石出。
换下残羹,重布酒菜,粼贞裔亲自为穆澈满上。
“侯爷尝尝这个,埋了二十年的梨花白,边城酒烈,这个尚能入口。”他边笑边说,“若是夏侯将军闻见酒气,打他都不走了。”
“有劳。”穆澈酒量不算浅,此时醉晕也攀上了眉弓。一杯梨花白下肚,韵味绵冽,似能解前酒,神思稍稍清明。
粼贞裔留意着他,敛袖又添一杯:“君自韶京来,京都风物依旧否?”
穆澈怔迟不过一瞬,道:“闻听郡王儿时曾在京中小住,可是有记挂的故人?”
整整五年见日亡乡,举目失亲,叫做小住?粼贞裔心里冷笑,至于故人……呵,倒真有记挂不下的。
嘴上却道:“那时太小,只记得过眼繁华如一梦黄粱,弥散如斯了。”
“前尘过往,不提也罢。”穆澈手指无意识在盏边扣了两扣,“近日郡王忙碌,未敢打扰,却不知何时能去营中见识一番军士风采,回去也好向圣上交差。”
粼贞裔笑了几声,“侯爷这是想回去了,也好,除夕赶不上,元宵前好歹能回家团圆。此事容易,不过小王另有一个疑问。”